姬广绪|技术系统的在地性重构:从东京通勤梦魇到中国县域骑手的生存智慧

《通勤梦魇:东京地铁与机器的人类学》,迈克尔·菲什著,孟超、桑元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384页,69.00元
迈克尔·菲什在《通勤梦魇:东京地铁与机器的人类学》中,为我们揭开了东京地铁系统令人窒息的高效运转背后那冰冷而精密的“技术性”本质。他剖析的并非仅是物理空间的拥挤,而是一个庞大技术集合体(technical ensemble)的运作逻辑——其核心在于“不确定性边际”(margin of indeterminacy)。东京地铁的超负荷运营(175%-230%的载客率)并非依赖绝对的精确与控制,而是通过系统(机器、时刻表、指令)与使用者(通勤者)之间动态的、充满张力的“间隙弥合”(finessing the interval)来实现。通勤者被深度卷入这个系统,他们的身体节奏、沉默礼仪、对微小延误的敏锐感知,都成为维持这个极端基础设施运转不可或缺的“人类适应策略”。然而,这种深度嵌入也制造了独特的“系统梦魇”:个体在绝对服从与集体协调的夹缝中喘息,人身事故(跳轨自杀)被系统化地处理为“规律的不规律”,成为技术性逻辑下被消化的“噪音”,个体的消亡在集体恢复运行的迫切需求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菲什揭示的,是现代性技术集合体那令人敬畏又毛骨悚然的本质:它通过扩大不确定性边际来容纳极端压力,却也在此过程中重塑甚至吞噬着个体的生命体验与伦理感知。
当我们将目光从东京这座超级都市的钢铁脉络,转向中国粤港澳大湾区的县域空间,一幅截然不同却又深刻呼应的“技术性”生存图景正在展开。2025年初我带领我的研究生在广东省的博罗县、道滘镇、鹤山市开展了一项粤港澳大湾区县域骑手工作生活现状的课题研究,课题研究中聚焦的外卖骑手群体同样深嵌于一个强大的技术系统——平台经济构建的算法逻辑与数字劳动流程之中。平台系统追求着另一种形式的“效率”与“确定性”:最优路径、最准时间、最高评分,其算法规则同样试图精确规划骑手的时空轨迹,制造着一种标准化的劳动安排。
然而,大湾区县域骑手的实践,却生动地展现了在平台技术性逻辑的缝隙中,一种充满韧性的“在地性”智慧如何蓬勃生长,同时骑手是如何向平台进行反馈得到算法的柔性调整,获得了保护性时间。与东京通勤者被动适应庞大、固化的地铁系统不同,县域骑手展现出更主动的“流动中的在地性”。他们巧妙地利用县域空间作为“中间地带”的优势——较低的生活成本、半熟人社会网络、城乡要素的流动性——在平台系统的标准化流程下开辟出生存空间。他们积累并共享“地方性知识”(如城中村捷径、小区门禁许可),将平台算法的“去地方性”缺陷转化为劳动效率的优势;他们通过向配送站点进行实质性问题的集中反馈,获得平台对配送时间进行调整延长以及对配送方式进行转变;他们利用弹性工时在“算法时间”与“生活时间”(如照顾家庭、兼职创业)之间寻找平衡点;他们依托家族网络、婚姻迁徙或低房价购房,在县域实现“低成本扎根”,将流动性转化为稳定性。这种实践,本质上是在平台技术集合体的“不确定性边际”内,进行一种积极的、本土化的“间隙弥合”。他们不是被动承受系统的“梦魇”,而是通过深度融入地方社会网络和灵活运用空间特性,在平台经济的浪潮中重构了一种“本土现代性”——一种扎根于县域土壤、兼具流动活力与在地归属的生存策略。
因此,从东京地铁的“系统梦魇”到大湾区县域骑手的“流动在地”,我们看到的是技术性本质在不同尺度、不同社会文化语境下的深刻映照。菲什揭示了技术集合体如何通过不确定性边际实现超负荷运转并制造异化体验;而大湾区骑手的调查则展示了,当个体/群体被抛入另一个强大的技术系统(平台经济)时,如何能依托地方性网络和主体能动性,在系统的缝隙中开辟出富有韧性的生存之道,甚至重构技术性与在地性的关系。两者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在现代技术深度编织的世界里,理解人如何在系统的“梦魇”与“效率”之间,寻找、创造并守护属于“人”的空间与意义。

作者团队田野调查时与骑手们团建
一、技术系统的双重面孔:规训机器与赋能工具
在《通勤梦魇》的冷峻剖析中,东京地铁系统如同一台精密而冷酷的巨型机器,其超员载荷运行的“高效”本质是工业现代性对个体生命的无声吞噬。菲什揭示的“间隙弥合”策略——将停站时间压缩至30秒、以乘客的“恭默守静”换取系统运转——实则是技术理性对人性空间的极致压榨。通勤者蜷缩于拥挤车厢的每一寸位移,都成为维系系统齿轮咬合的润滑剂;而ATOS自律分散系统更将这种控制升华为“无载荷运营”的神话,连自杀事件都被系统化处理为“规律的不规律”。这种技术性逻辑的恐怖之处,在于它将极端压力转化为日常秩序的能力:当个体的消亡被简化为轨道清理的90秒流程,技术系统便完成了对生命伦理的彻底消解。
然而在粤港澳大湾区的县域街巷中,同样的技术系统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孔。当平台算法下沉至鹤山的城中村、博罗的市集与道滘的河涌边,其规训逻辑遭遇了地方性智慧的柔性重塑。骑手们以身体为笔,在算法预设的标准化网格上重绘认知地图——道滘骑手志强熟稔自建房群落间的每一道缝隙,他的电动车总能在GPS失效的巷道里划出最优弧线;鹤山骑手伟强对学校周边的潮汐车流了如指掌,系统推荐的“最短路径”在他眼中不过是纸上谈兵。这种对技术权威的解构,并非简单的反抗叙事,而是一种更具生产性的共生:平台算法的地方性转译。
这种双重面孔的深层张力,揭示了技术性本质的历史偶然性。东京地铁的梦魇源于单极城市化催生的空间囚笼——山手线环状轨道如同资本织就的蛛网,将通勤者牢牢黏附于“工作-睡眠”两点一线的生存公式。而大湾区县域骑手的赋能实践,在平台经济进入县域带来的家门口就业机会的前提下,依托县域这个城乡二元结构的特殊缓冲带:本地骑手通过祖屋实现零成本居住,外来骑手以3000元/㎡的房价完成“新定居者”蜕变,低生活成本与地缘亲缘网络共同织就了对抗技术异化的安全网。当东京通勤者每日跨越数十公里只为换取生存资料,骑手在5公里半径内同步完成订单配送、子女接送与社区交往——这种空间压缩的主动权,恰恰是技术系统在不同社会语境中伦理位阶的终极分野。
二、城乡夹缝中的“在地性突围”:从原子化生存到网络化扎根
菲什笔下的东京通勤者们的“挨肩叠背”是超级城市单极扩张的必然代价——当资本将劳动力压缩为可置换的原子化单元,通勤便沦为维系系统运转的献祭仪式。这种空间困境在《通勤梦魇》中呈现为冰冷的悖论:乘客越是绝对服从时刻表的“神圣秩序”,就越丧失身体自主性与社会联结的可能。地铁车厢内沉默的躯体挤压,实则是城市化虹吸效应下个体生存空间的终极隐喻。
然而在珠江三角洲的县域肌理中,相似的平台技术系统却催生出截然不同的生存图景。骑手群体以县域为“战略支点”,在城乡二元结构的夹缝中展开一场精妙的在地性突围。道滘镇骑手焕行的定居轨迹便是典型缩影:十年前以3000元/㎡购得蜗居,将湖南老家的户籍悬置为精神故乡,却让子女扎根于东莞的公立学校。这种“肉身落地而乡愁悬停”的状态,既非传统农民工的候鸟式迁徙,亦非新市民的彻底皈依,而是依托县域低成本生活壁垒建构的弹性生存策略。当东京通勤者每日跨越数十公里只为换取生存资料,博罗骑手建平的电动车半径始终控制在5公里内——送餐路径与接送子女的轨迹重叠,经济劳动与家庭再生产在空间压缩中达成微妙共生。
这种扎根逻辑的深层动力,源于县域独特的“半熟人社会”网络。在鹤山骑手站点的晨会上,重庆籍骑手海龙向新同乡传授城中村的穿行秘籍:“导航说左转处那里有个矮墙过不去的,右巷第三户的侧门永不上锁,从那里通过可以节省三分钟”。这些凝结着身体经验的暗语,通过微信群实时更新的“潮汐拥堵地图”,逐渐演化为骑手跑单知识库。更深刻的是,这种地方性智慧的传递始终镶嵌于血缘地缘的复合结构中——博罗骑手海荣跟随堂兄入行,道滘女骑手志勤的差评危机由同乡姐妹群策化解。当东京地铁的“沉默礼仪”将个体隔绝于流动的孤岛,县域骑手却将平台经济的原子化劳动转化为网络化扎根的契机。
费孝通预言的“小城镇蓄水池”功能在此获得数字时代的诠释。对比广深骑手70%的年流动率,本地调查的大湾区县域骑手超半数的职业稳定性(51.11%未换工作)揭示出空间经济学的重要真相:鹤山54万常住人口承载的房价洼地,博罗2858平方公里铺展的产业腹地,道滘15万人编织的熟人网络,共同构成抵御原子化生存的区位屏障。当外来骑手在访谈中坦言“在老家争不过,在这里不必争”,其背后是县域社会对发展焦虑的天然消解——低竞争强度的职业环境、扁平化的机会结构、可触及的安居成本,使骑手得以将工厂时代的“生存性流动”转化为“发展性扎根”。
这场在地性突围的本质,是劳动者对技术现代性的创造性转译。当超级城市将人囚禁于“工作-睡眠”的单向轨道,县域骑手却在平台经济的缝隙中重建了生活世界的多维联结:电动车的辙痕既是配送路径,也是探亲访友的脉络。这些细碎的日常实践,共同拼贴出数字时代城镇化的另类答案——真正的现代性从不在摩天楼的玻璃幕墙之上,而在城中村巷道里那些带着体温的生存智慧之中。

作者团队与骑手访谈中
三、算法缝隙中的主体性:当地方知识解构技术权威
在道滘镇迷宫般的自建房群落间,骑手的电动车划出一道违背导航指令的弧线。当平台算法将“最优路径”指向八百米外拥堵的校门,他却径直钻进两栋民宅的夹缝——这条宽度不足一米的窄道从未出现在电子地图上,却是骑手童年玩耍的必经之路。车身擦过斑驳砖墙的瞬间,算法预设的标准化时空网格被撕开裂隙,而填补这道裂隙的,是凝结着三十年生命经验的身体化地理学。这种看似微小的路径偏离,实则是地方性知识对技术系统的静默革命。
菲什在《通勤梦魇》中揭示的技术性悖论——系统越是追求确定性,就越需依赖不确定性边际的弹性——在县域街巷中获得更具生命力的诠释。博罗骑手口中的“抄近道”绝非简单的捷径选择,而是一套完整的认知对抗体系:他们熟知博罗中学周五放学会引发三岔路口十分钟淤塞,预判河涌市场早市的电动车随意停放将堵塞非机动车道。这些无法被算法模型量化的暗知识,构成骑手柔化系统的弹性手段。这种知识逆袭的深层力量,在于其根植于具体情境的不可编码性。道滘镇自建房群落中,门牌号缺失的糖水铺定位需依赖店铺门前的榕树作为参照,未登记的“后门取餐点”要通过辨认窗台塑料花确认。本土骑手对此的解读充满存在主义意味:“算法认识街道名称,但我们认识生活标识。”当系统将空间简化为经纬度坐标,骑手却用身体记忆串联起药店老板代收餐食的默契、五金店提供免费充桩的善意,乃至职校学生指定投递窗台的约定。这些基于人情世故的“非正式基础设施”,使骑手的电动车成为流动的地方关系节点,算法在此遭遇了最顽强的抵抗——技术可以规划路径,却无法计算社交的温度。因此,穿梭于巷道间的骑手身影,实则是数字时代技术性重构的先知。当超级城市在通勤梦魇中沉沦,县域的骑手正用轮胎丈量出一条救赎之路——在那里,技术权威的瓦解不是终点,而是人机重归于好的起点。
四、性别化技术的再协商:从压抑到赋能
当东京地铁的女性通勤者在拥挤车厢中遭遇“沉默的性骚扰”——被迫以扭曲姿态避免身体接触,用挎包构筑脆弱防线——菲什揭示的技术系统暴露出冰冷的性别本质:工业现代性的时空规训与父权制共谋,将女性身体压缩为需要额外防护的“问题空间”。这种系统性压抑在《通勤梦魇》中化作令人窒息的日常:女性专用车厢的存在本身,便是技术无法保障性别安全的绝望自白。
然而在珠江三角洲的县域街巷中,同样的技术载体却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性别脚本。对于县城的女性骑手而言,工作时间的碎片化不是桎梏,而是利器:她将送餐高峰期的争分夺秒与接送孩子的育儿责任精密对接,在电动车的后视镜里完成母亲与劳动者的身份切换。这种“时间折叠”策略看似延续传统性别角色,实则构成对工业时代流水线规训的双重突破——既规避了工厂对女性身体的全时段占有,又跳出了零工经济对家庭空间的吞噬。当平台经济将工厂时代的“流水线母亲”撕裂为城乡间的思念符号,县域女骑手却借助电动车的机动性实现“在场母职”。
女性身体与技术的互动同样颠覆了传统叙事。东京地铁中女性被迫收束肢体的“防御性蜷缩”,在博罗街头逆转为充满主体性的空间占领——女骑手将电动车的餐箱装饰着各种可爱的毛绒玩具,头盔被女儿细心粘贴各种艾莎公主的贴纸。这些看似微小的身体实践,实则是女性对技术工具性别属性的重写:当工业传统将运输工具默认为男性领域,女骑手却把电动车转化为兼具实用与审美的性别宣言载体。

作者团队成员对女性骑手进行访谈
这场静默革命的终极启示在于:技术的性别属性从不由硬件决定,而在使用者的日常实践中生成。当超级城市将女性囚禁于通勤链的两端(职场与厨房),县域女骑手却在平台经济的缝隙中开辟出第三空间——那里没有专用车厢的屈辱标签,只有头盔上被阳光晒褪色的卡通贴纸;没有算法对母职的惩罚,只有保温箱里为孩子预留的炖盅隔层。这些带着体温的技术实践,正悄然重写着菲什留下的悲观命题:性别化的技术牢笼,终将在生活的韧性面前土崩瓦解。
结语:本土现代性的生成密码
菲什在《通勤梦魇》的终章发出沉重警示:东京地铁的超员载荷运行昭示着技术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危机——当自杀事件被处理为90秒的轨道清理流程,当通勤者的身体成为维持系统运转的润滑剂,现代性便显露出其吞噬人性的獠牙。这种绝望图景却在粤港澳大湾区的县域街巷中遭遇了意想不到的转译:骑手飞驰的电动车辙没有碾碎生活,反而在算法与地缘的夹缝中犁出了本土现代性的生长带。
这种现代性的革命性,在于它破解了菲什提出的技术性悖论。当东京通勤者被迫在系统效率与主体自由间二选其一时,博罗骑手却将平台派单指令转化为探亲访友的路线图。这种空间压缩的主动权,使技术系统从吞噬生活的巨兽蜕变为编织生活的纺锤。骑手穿越自建房巷道的每一次偏移,都是对技术普世主义的温柔反叛:他用童年记忆中的秘密通道,将算法预设的“最优路径”重写为“有情路径”。
更深层的密码藏在“流动中的在地性”这一辩证结构中。县域骑手的生存状态是绝佳注脚:微信群里的“实时路况”更新着算法盲区,祖屋的零成本居住消解了住房焦虑。这种既扎根又流动的生存智慧,在大湾区县域田野点绽放出各异的花朵——博罗的家族副业网络将早餐摊与骑手身份嵌套,道滘的婚姻迁徙重构定居逻辑,鹤山的低房价锚定漂泊人生。当东京通勤者被永久困于“工作-睡眠”的单向轨道,县域骑手却在平台经济中重建了劳动伦理。
穿梭于巷道间的骑手身影,实则是技术现代性转型的路标。他们的生存策略宣告着:真正的进步从不源于实验室的完美算法,而诞生于那些在送餐途中,将泥土气息烙入数字引擎的辙痕;技术的救赎不在消灭不确定性,而在为地方性智慧保留足够的“间隙”。当超级城市在通勤梦魇中沉沦,县域社会的骑手正用轮胎丈量出一条希望之路——在那里,东京地铁的钢铁轨道终于与岭南的河涌水网相遇,ATOS系统的冰冷指令被改写为城中村里的温情暗号,而每个骑手身上发生的故事,都是对菲什终极命题的温暖回应:人类终将在机器的缝隙中,找回作为人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