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萱晖堂书画录》与程琦的书画收藏
近现代收藏家程琦(1911-1988)收藏书画名迹极多,最著名的当为北宋画家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以及《明皇纳凉图》等,《明皇纳凉图》后被认为是张大千所制,2023年5月30日澎拜新闻刊发的文章《拆穿张大千作伪手段的背后—— 以明皇纳凉图研究为例》,其中,关于程琦的收藏心理及“萱晖堂”得名等方面,结合其书画收藏著录集《萱晖堂书画录》,作者有几点回应。

程琦曾经收藏的宋画《朝元仙仗图》局部
2000年前后,在香港呆的时间比较多。在二手书店集中的旺角,有好几家艺术书店,经营和中国美术关的书籍、画册和文房四宝,也有些旧书。那几年铺租飞涨,很多书店不堪重负,有的歇业,有的转行 。坐落在北海路尽头一个写字楼九层的“石斋”艺术书店,还一直巍然屹立。
某天中午,我去这家书店买宣纸。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发现柜台的一侧堆了一摞子的书,厚厚的有半人高。拿起来一看,白色的书衣还没拆,两册一套,装帧极为精美。店员说,是印刷厂不要了,放在这里的;你要,就拿走,免费!既然免费,就拿了一套。本想多拿,可书太沉——这就是下面要介绍的《萱晖堂书画录》。回来上网一查,某旧书网站竟然标价一万元,着实吃了一惊。第二天赶紧跑去书店,只剩下老板自留的一套了,不禁㗳然若失。这套书是近现代知名收藏家程琦(1911-1988)的书画收藏目录,绛雪簃绿格手稿誉清手书影印,小牛皮精装烫金,书画录各一册。

《萱晖堂书画录》
画录上到唐代,下到清晚期。计有:唐代三幅:张萱 明皇纳凉图 、晚唐无名氏 神仙故实二图、南极仙翁图; 南唐一幅:巨然 山居图;宋 一十四幅:燕文贵 溪风图、范宽 长江万里图、宋徽宗 四禽图、马远 梅花小册等;元画一十七幅,计有:赵孟頫 鱼篮图、高山流水图和滦菊图、柯九思 幽篁野石图、王冕 墨梅图、王蒙 南村草堂图、吴镇 清溪钓艇图等;明清两代为藏画中的大宗部分,明代的画家计有五十三位,画作六十六副。其中沈周和文征明各有五幅,唐寅、文嘉、徐渭、蓝瑛等都不止一幅。清代的画家入藏的有四十九人,画作八十幅。清初四王,扬州八怪和四僧等的画作,多不止一幅入藏。

《萱晖堂书画录》内页
书录内容包括:六朝人书佛经一卷;隋代书佛经一卷,唐人书法十九件,主要也是佛经的经卷;宋代书法七件,其中有苏轼书方干诗卷、米芾书臈白贴轴;元代书法九件,赵孟頫三件,柯九思两件和张雨一件等。明代书法最多,书家有二十六家,书法三十七件,基本上囊括了有明一代的全部著名书法家。这中间董其昌、文征明和八大山人的书件最多,分别是六幅、四幅和四幅。清代的书法有十一件,截止到晚清的翁方纲。

程琦(1911-1988),字伯奋,号二石老人,又号可庵,原籍安徽歙县,后旅居日本经商。他的父亲程秉泉是大古董商,与清末霍邱大藏家裴景福是通家之好。程琦自幼生活在书画收藏世家,耳濡目染,上世纪三十年代甫一出道就不同凡响,第一次出手,就买到了北宋著名人物画家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

《朝元仙仗图》局部
先说说这幅没有收进《萱晖堂书画录》的旷世巨作。
《朝元仙仗图》为绢本白描大画,无作者款印。卷上钤有宋徽宗印四方,最早的题跋署年份为南宋乾道八年。赵孟頫在大德甲辰年的题跋,认为这是北宋武宗元的真迹,即《宣和画谱》著录的《朝元仙仗图》。后世也多认同赵孟頫的说法,此卷也是现今所存武宗元画作的唯一孤本。图中绘帝君、神将、仙女等各色人物共87名,人物栩栩如生,面相以淡墨写成,修眉秀目,仪态雍容妙曼,神情端雅高古,衣裾裙带用浓墨描出,线条遒劲而绵长,宛转飘举,表现出”吴带当风“之美。全图虽无设色,却令人觉得满纸流光溢采。此图和传为吴道子作徐悲鸿收藏的《八十七神仙图》,堪称中国古代白描人物画的颠峰之作。

《朝元仙仗图》的跋文部分
程琦对《朝元仙仗图》极为宝爱,在卷前卷后钤了“伯奋审定”、“可庵秘玩”、“双宋楼”等多方印记。此画后来辗转为美国犹太古董商侯士泰所得,不详程氏何时出手转出。上世纪五十年代,画家王已千在纽约侯士泰的古玩店发现此画。因多人认为是膺品,此画在店里放置很久,无人问津。王已千慧眼识宝,用六幅明清书画从侯士泰手中交换到手。侯发现走宝后,以涉嫌欺诈将王告上了法庭,最终王以苏州人的精明钻了法律的漏洞赢了官司。
王故去后,庞大遗产成了子女们争夺聚讼的焦点,《朝元仙仗图》纠纷最大。王在世时曾数次想将此画转让,终因议价不谐未成。王临终时遗训此画回归中国,王的幼女遂将此画带到上海存在银行保险柜内,拟捐给上博。此画后来发现在银行被调包,子女们互相指责,闹成一地鸡毛。至今真画在哪,仍扑朔迷离,无人知晓。黄苗子生前曾写文章,对王氏过于精明导致家庭矛盾重重,颇有微词。
《萱晖堂书画录》画录名列第一的是唐张萱的《明皇纳凉图》,此画后来被认定为张大千的造假之作。这是专家将公认为张萱真迹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捣练图》与《明皇纳凉图》的笔墨进行对照,得出的结论。

《萱晖堂书画录》中记录的《明皇纳凉图》
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的,宫力、俞庆榕编著的《微风拂尘——张大千的造拟古迹与<明皇纳凉图>研究》一书对该画的流传和真伪有详细的分析和梳理。

《微风拂尘——张大千的造拟古迹与<明皇纳凉图>研究》
2023年澎拜新闻上刊登的一篇关于此书的文章《拆穿张大千作伪手段的背后—— 以明皇纳凉图研究为例》,其中“揣摩“收藏家的心态部分,有一些错讹:
1. 作者说“程琦购入《明皇纳凉图》后,将其书斋称为“萱晖堂”,其中的“萱”即张萱,可见其对于此画的重视程度“,程琦的确是重视这幅画的,但“萱晖堂”与此无关,程在《萱晖堂书画录》书前的“凡例“中写的很清楚,“萱晖“之名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聊伸孺慕之枕”。

《明皇纳凉图》
2. 作者说《明皇纳凉图》中有白溥《长恨歌》的题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长恨歌》产生的年代比张萱所处的年代晚了几十年。《长恨歌》问世的时候张萱已不在人世了云云,从而得出发现这种“时间错位“的破绽是古书画鉴定的“硬功”。其实,程琦在画录中写得非常清楚,这两行字是南唐人后来写的!
3.作者说程琦这类收藏家买了假画后,如何“自欺欺人,以偏概全”,说“耐人寻味的是他在二十世纪摄影技术成熟的时候,执意将自己的《书画录》沿袭古制,只录文字,不插图片… ”,这真是以现代人之腹,厚诬前贤。《书画录》的编纂协助者黄君实在回忆程琦的文章里说的很清楚:程琦是为了追慕古人,按传统的法度来编写书画录的。他完全依照古代书画录著录的形式,以文字记载,不刊图片。

赵孟頫 《玄妙观重修三清殿记》局部
程琦是傅增湘先生的门生,旧学底子非常好,题跋简洁明畅,考订精确详尽,非常严谨,其识见远非一般古董商可比。这本《萱晖堂书画录》能够依传统法度,而精细缜密则超越一般书画录之上。和一般投机牟利的普通收藏家不同,程琦虽然是个古董商,他对传统文化的尊重虔敬之心,远远超过买卖求利的普通藏家,是个真正的书画收藏大家。对经手的铭心佳品悉心呵护,修补重裱从不吝惜,经常请收费为全球之冠的日本名裱画师目黑三次装裱。
程琦收藏的历代文人画家的书迹蔚为大观,非常看重历代书画家的信札。书录中以米芾的《臈白帖》和周邦彦的《特辱帖》最为著名。后者是词人唯一传世的墨迹,曾刻入三希堂法贴。萱晖堂收藏的宋元墨迹中有刘挚、欧阳修、陆游、张即之、吴琚、吴说、范成大、叶梦得等数十人。苏轼《昆阳城赋卷》和《书方干诗卷》、赵孟頫的《临兰亭序》和《玄妙观重修三清殿记》都是旷世珍品。关于后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苏富比出现,拍卖前,一些专家认为是赝品,王已千看过后也不置可否,拍品遂在仓库放置了一年,1985拿岀来拍卖时,黄君实告知了程琦,最终被程琦以7万美金收入囊中。王已千知道后大为失悔,由此也可看出两人书画收藏行事风格的不同。

米芾《臈白帖》

萱晖堂收藏的《南村草堂图》卷局部
《萱晖堂书画录》煌煌两巨册,全书以秀整蝇头小楷抄录,抄录者为香港的书法家潘阜民。是书1972年出版后,程琦又陆续买入一些重要藏品,如苏轼的《昆阳城赋卷》、宋徽宗的《金英秋禽图》等,这些藏品后来收在晚年程氏印制的《宋元明清四朝翰墨》里。
程琦常用的斋号有以下几个:”巨燕轩“取意于所藏的巨然和燕文贵山水;,”双宋楼“是指所藏的宋版《前汉书》和《后汉书》;”绛雪簃“是因为得到赵松雪藏宋拓绛贴七册(黄君实的文章说这个斋名也与这两套宋版书有关,因两书都曾为赵孟頫松雪斋所藏,又都是钱谦益绛云楼的旧物,”绛雪簃“就是由绛云楼和松雪斋两个名字中撷取而来的,这是不对的,《书画录》对绛雪簃来历有明确的交待)。《书画录》的凡例中列出了在书画上钤印这些斋名的原则,主要是年代和种类。

《萱晖堂书画录》内页
程琦和盛宣怀第七子盛升颐关系密切。1950年移居日本后,和盛老七时相过从。盛晚年在日本穷愁潦倒,身边长物大多卖给了程琦,其中最珍贵的就是盛宣怀友朋往来函札,计有七十七册。这套资料最后转让给了香港中文大学,近年已陆续出版面世。
程琦晚年居住在美国旧金山。萱晖堂藏品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陆续流出,不断出现在拍卖市场,每每引起高价竞拍,由此可见程氏收藏的眼力和水准。
2003年,中国台湾地区的林百里以4200万美元,从程琦后人手中整体收购了萱晖堂的古代书画,从而一举成为华人收藏界的巨擘。近年来,程氏的藏品多次回流国内拍卖市场,尤其是 2005年12月嘉徳四季中国古代书画拍卖会中,一次就有90余件来自萱晖堂的旧藏,至于程氏遗藏书画还有多少没有面世,则不得而知。
至于《萱晖堂书画录》为什么能卖得那么贵,原因很简单,它已经成为书画收藏拍卖寻真溯源的参照物了。
(作者系文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