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见副作用》：若能改变世界，你愿让人永生不死吗？
医疗话题，在今年被推上风口浪尖。从美国医保公司高管被枪杀事件，到医学培养争议，关乎性命的医疗仍存在巨大隐患。2025年最新动画《常见副作用》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让对医疗失望的人们，重启某种希望：假如有包治百病的万能药，或许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常见副作用》是2023年度最佳动画剧集《拾荒者统治》团队的最新力作，制作方的关注点从外太空宇航探险，转向地球上的医疗救治。它为受困于医疗问题的人们，提供了理想情景：世上真的存在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万能药——有了它，人类再也不用为医疗问题所困，不需要花大额金钱去吃治不好病的假药，不会被无良医生治残治死，也不会交了医保却拿不到报销。人类看似从此告别疾病和身体创伤，永葆健康——但这样的世界会变得更美好吗？
致幻蘑菇与灵芝：不是科技，只是自然
长生不老是古今中外人类追求的梦想。《山海经》中有“瑶池琼浆，不死之药”，希腊神话中有赫拉克勒斯在克里特岛上取得“不老泉”的传说。秦始皇曾在民间寻找道士炼制长生不老药，道教的产生与长生不老药密不可分，以“长生不老之道”为最高信仰，制药过程即“炼丹”，北宋陈师道注：“道家以烹炼金石为外丹；龙虎胎息，吐故纳新为内丹。”
包治百病的蓝蘑菇
《常见副作用》中医治百病的蓝蘑菇并非完全虚构。中国古代医学中的灵芝就是特定菌类植物，是多孔菌科真菌子实体。灵芝被视为祥瑞，秦始皇认为灵芝可让人长生不老，故派遣徐福东渡求灵芝。千年来，中国古代医学奉灵芝为可让人永生的万能药，《神农本草经》称其为“上药”，道教典籍《抱朴子》记载“食芝草者，寿千岁”，宋代诗词《凤栖梧》有“摘取香芝医鹤病”，元代王恽《鹊桥仙》提出“灵华千岁”，清代朱彝尊在《鸳鸯湖棹歌》中写有“采得灵芝续命苗”。
因此，尽管《常见副作用》是科幻动画，重点却不是科技，而是幻觉。它与《拾荒者统治》相似，都是讨论自然生态的作品，也是近年以人工智能或信息革命为主要题材的科幻片中不多见的类型。《常见副作用》削弱了人的主观能动力，对自然高度敬畏，人类在自然面前依旧渺小，却执着于掌握一切的妄念。包治百病的蓝蘑菇并非高科技成果，是自然生长在秘鲁高原的菌类植物，与“灵芝”相似，在自然中浑然天成，主人公科学家马歇尔（Marshall）只是药物的发现者，并未使用太多技术手段开发药物。
蘑菇是西方文化的意象，是19世纪插画《在仙境：来自精灵世界的插画集》（左上）与《入侵者》（右）的主题，也是美国独立纪念章上自由的象征（左下）
食用蓝蘑菇后，除物理上起死回生外，还会出现致幻效果，即“副作用”。蓝蘑菇的致幻性也非纯虚构，现实中确实存在。流行于西方世界的“致幻蘑菇”即半卵形斑褶菇，其子实体具有毒性，人类食用中毒后可引起幻觉反应。致幻蘑菇与文学艺术中的超自然现象联系，例如《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也与政治思想联系在一起，柯勒律治称其为“自由帽”（Liberty Cap），富兰克林设计的美国独立纪念章上，有象征“自由之帽”的蘑菇；在法国大革命中，头戴蘑菇帽即象征自由。
《常见副作用》中的精灵（上）与《拾荒者统治》中的娃娃鱼（下）都有婴孩般的外表
服用者产生幻觉后，进入一个类似《拾荒者统治》的新世界，荒芜神秘，好似外太空，会看到头大身小的精灵出现，他们犹如婴孩，恰似《拾荒者统治》中那个极具破坏力、却拥有可爱面孔的娃娃鱼。精灵是《常见副作用》中“副作用”的一部分，与《拾荒者统治》中的娃娃鱼一样，代表创作者对自然力量的想象：孩童般纯真却极善伪装，用婴儿面孔让人误以为其易被操纵，力量巨大却深藏不露，待人类自己去发掘。
阴阳之理：被副作用牵引的正作用
比起《拾荒者统治》中奇幻瑰丽的景象奇观，《常见副作用》的视觉画面没那么美轮美奂，更多聚焦在剧情与人间故事上，人物关系更复杂。《拾荒者统治》是“三线合一式”人物关系，3组人物分别从3个方向往宇航船这个汇聚点靠拢。《常见副作用》的人物是“发散式”，以发现蓝蘑菇的科学家马歇尔为中心，引发包括美国缉毒局（DEA）、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SC）、医药公司、政商大佬、研发导师、水族馆老板、美国“锈带”小镇和监狱在内的8组人物的交叉作用。8组任务之间又相互“跨组”分离或合并：原属同一战线的医药公司总裁助理、CEO和大佬，因不同利益分离成3股势力；受缉毒局雇佣的科学家，从缉毒局分离出去，转而投奔到隐居森林的医药研发导师门下；本与医药毫无关系的锈带小镇，变成医药研发大本营；看似毫无关系的资本大佬、国家安全委员会和监狱，实则是上下级关系。
水族馆老板
这种人物关系让《常见副作用》似乎更符合人本主义。《拾荒者统治》中，人与自然倒置，自然是本体，人类是客体。在《常见副作用》中人类主宰的地球上，一切围绕人开展，人是发现与应用自然的主体，可这不过是主创营造的假象，编剧用剧情逐步揭示真相：人类仍是自然万物的客体。真相以隐秘微小的方式在剧中闪现，当观众视线被故事主线中8组人物的你追我打牵引时，微小的剧情副线如“副作用”般在镜头中快速闪回：爬上病床的精灵、被乌龟拉过屎的鱼缸、用耳机与世界隔绝的儿子、邋遢的水族馆老板，不起眼的副线或许才是决定走向的关键。
副作用（Side Effects）是相对药物正作用而言的概念，指应用治疗量的药物后所出现的治疗目的以外的药理作用。尽管正作用是主要的，但一种药物常有多方面作用，既有治疗目的的作用，也有非治疗目的作用，比如硝苯地平的正作用是降压，常见副作用是踝部水肿。所有药都有副作用，正副作用是药物的一体两面，一正一反，两者共生，就像中国道家阴阳哲学的对立统一概念，阴阳相冲化万物，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之道，万物万事间皆可领悟到阴阳之理。
副作用，何以常见？
对人类来说，如果包治百病、起死回生是蓝蘑菇的正作用，那它的副作用是什么？从生理上看，出现幻觉就是最明显的副作用。用过蓝蘑菇的人会走入外星球般的荒野中，遇到精灵小人和五彩斑斓的药片，但反应各不同：有人安然痊愈，恢复正常，比如皮肤病患者和科学导师；有人在现实中仍不时看到精灵，比如马歇尔；还有人却不甚乐观，比如车祸幸存者出现自杀倾向，老年痴呆症患者痊愈后从树上掉下摔死，究竟是因自己不小心还是副作用导致，无人知晓。最极端的是政商大佬乔纳斯，连吃好几根蓝蘑菇后，产生了电影《某种物质》里的变异行为，变成三个异形，两次从口中吐出丑陋怪胎。
致幻是神药的副作用
蓝蘑菇的另一层副作用是“社会副作用”，比如秘鲁原住民服用蓝蘑菇后，虽无生理副作用，却引起社会副作用，因知晓神药的存在而被大佬灭口。其他人尽管没吃蓝蘑菇，却已被蓝蘑菇的社会副作用所影响。蓝蘑菇代表无所不能的神力，即“全能神”，可让人从生老病死的众生，变成永生之神，东汉王充在《论衡》中就曾形容灵芝为“食之令人眉寿庆世，盖仙人之所食。”
究竟该如何使用神药？这是《常见副作用》讨论的重点，也是神药最大的副作用。对此，南朝陶弘景认为“凡得芝草，便正尔食之，无余节度，故皆不云服法也。”唐代苏敬在《唐本草》中认为“芝自难得，纵获一二，岂得终久服耶？”《常见副作用》中以人性善恶、理想与现实二元挖掘，男主马歇尔和大佬乔纳斯分别站在两个极端，马歇尔代表善良的理想主义者，认为应将神药免费无偿发给全人类，乔纳斯代表恶的现实主义者，也是现行世界秩序制定者，认为应将神药彻底消灭。其他人物在这二人拉开的光谱中锚定各自位置。
总结来看，蓝蘑菇的生理副作用是“致幻蘑菇”，“致幻”是蘑菇的常见副作用；蓝蘑菇的社会副作用，尽管被《常见副作用》发展出丰富复杂的脉络，但想到人性，也就毫不奇怪，都是老生常谈了。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无论科技如何提高，人心与人性不变，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与善恶不变，人性的弱点，是何其常见的副作用？
一个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潘多拉魔盒，你愿打开吗？
“做个有影响力的人，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年少时，恐怕每个人都曾想过“成为改变世界的人”，让世界更美好。长大后认识到这对多数人来说并不可能。改变不了世界，与能力不足有关，但还有更多问题没有回答：世界究竟应该变成什么样？怎样才能让世界变成“那样”？
一些人可能脱口而出：改变世界，就要让世界更公平民主、富足便利、健康快乐。这些简单朴素的美好心愿，却可能是相互冲突的，愿望本身就是场彼此排斥的战争，因为每个愿望都有其“副作用”，在达到本身目的时，也会产生其他作用，会影响、妨碍、扼杀其他愿望，甚至反杀自身。如果这样，你还希望改变世界吗？
大佬乔纳斯是现行秩序的维护者
马歇尔和乔纳斯都是改变世界的人。乔纳斯发现蓝蘑菇后，认为他获得了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大佬乔纳斯曾是世界的改变者，现在是世界的维护者。二人的二元性被《常见副作用》以突破对立的方式纳入“不二”境界，这两个对立的人也是一对正副作用，他们就是彼此的“副作用”，是道家哲学中的“阴阳之道”。
动画开头，那个公然揭穿医药公司谎言的马歇尔，是个冒生命危险培育蓝蘑菇、挽救全人类的仁者；动用杀手、国安与司法力量追杀马歇尔，轰炸蓝蘑菇种植园的乔纳斯，是个自私自利的既得利益者：“治愈每个人，医药销售就没生意了。”神药的出现将断送既得利益者财路，医药公司倒闭，社保纳税崩溃，医生失业，医学学科不复存在，患者对此拍手称快，对从业者却是灾难。
作为社会规则制定者，乔纳斯对社会运转看得更透彻：“若人人永生不死，还有谁会工作？在美国，你是为医疗体系而工作，这是个好体系，充满活力。”社会发展的动力，在于人类恐惧死亡、生命有限，所以会在有限时间中为生存奋斗，从而推动经济与社会前进。一旦死亡消失、生命永恒，奋斗的意义何在？当人类不再奋斗，社会停滞，这是不是好事？
乔纳斯预测的“垄断黑帮杀戮”已在美国锈带小镇上演了
神药会加剧人类不平等，还是让人人平等？马歇尔对此有更为高瞻远瞩的思考：“经济会崩溃，垄断黑帮将出现，控制着蘑菇生意，杀掉对手。若蘑菇能治愈伤口，战争将永不停止，人们大规模杀戮，一切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没有赋予生命意义的色彩。你会试图欺骗生命，扮演上帝吗？”乔纳斯认为，当神药不能普及到每个人之手，只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时，社会不平等会加剧，引发永不停歇的战役，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许其出现，把潘多拉魔盒扼杀在摇篮中。
被救活的车祸遇难者，却被药物幻觉折磨得不想活，“起死回生”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神药可以普及给所有人，难道不是好事吗？这是乔纳斯的对立者马歇尔正在做的事。在马歇尔努力下，已有绝症患者痊愈了，美国锈带小镇居民已成为神药受益者，但它的副作用正以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方式蔓延。马歇尔就遇到药品供给不足问题，当蓝蘑菇供给量不足以覆盖所有人时，就面临“生产资料如何分配”问题：“如何一个人生命垂危、急需用药，但是个种族主义者，应该给他用药吗？”有人骂马歇尔是杀人犯，因为他“拒绝乞求帮助的人”。蓝蘑菇的副作用已经发酵，且十分可怕：被治愈的车祸幸存者想杀掉马歇尔，幻觉副作用令那位患者痛苦不堪，“宁可死于车祸，也不想活”；被治愈的老年痴呆症母亲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幻觉让这位老人不知危险，断送性命；即使出现免费神药，也不能阻止“医疗腐败”，想更早获得药物的人，已试图向马歇尔行贿；乔纳斯预测的“垄断集团大规模杀戮”已成现实，拥有枪支弹药又掌握蓝蘑菇的锈带小镇，已类似垄断黑帮，与FBI政府军大开杀戒，平静的小镇在轰炸中被毁。
政治学著作《利维坦》
观众会说，这只是药物推广初期的必经阶段，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一旦神药完全普及，就是光明吧？这里为创作者留下巨大探索空间，2026年第二季《常见副作用》将对此进一步讨论，观众可拭目以待，但不妨参考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1651年在《利维坦》中的回答。他提出人人平等、绝对自由的“自然状态”，但自然状态无疑是苦难的，因为人的自然状态就是处于“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人对人像狼一样”。以霍布斯观点看，即使马歇尔的神药普及，也会出现乔纳斯预测的相互间漫无止境的掠夺与血腥屠杀。
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副作用
分布在乔纳斯与马歇尔之间的人物，在万能药前，以各自利益和由之驱动的价值观拉开一道丰富光谱。
作为专业人士的医药高管Rick和导师Hildy是“即时利益派”，不掌握资本和权力，但有企业管理或科研技术，贯彻商业社会产品逻辑，渴望尽快变现，获得眼前财富与个人利益，不考虑长远未来。Rick用蓝蘑菇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事业，以实现个人成功；导师Hildy贯彻药物付费思路，建了个可与Rick竞争的公司，尽管他们不知彼此存在。
分布在社会食物链上的各角色：国家安全部顾问与科学家（上）、药企高管（中）与科研导师（下）
缉毒局或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工作者代表社会机器里的螺丝钉，不仅没有大局观，连个人利益都看不太清，除了为组织和上级打工，从不问意义何在，也丧失了问为什么的能力。缉毒所公务员Harrington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逻辑工作，即使对蓝蘑菇有所怀疑，也不动摇对工作职位的忠诚；但同事Agents却从蓝蘑菇上看到更高价值与意义所在，主动从组织脱身，向马歇尔靠拢；顾问科学家Amelia则因跨越技术壁垒的优势，比Agents更早看出政府机构的问题，转而投奔导师Hildy参与更有前途的研发中。
代表社会机器螺丝钉的美国缉毒局工作者
北卡罗来纳州小镇，直指美国“锈带”州的红脖子（Redneck）与白人失败者（White loser），代表在革命中可能“翻身做主人”的社会下层。在既定体制中，锈带居民不可能翻身，而由药物革命引发的社会革命却提供了翻身机会，所以他们拥护药物推广，作了药品推广的首批服用者。不起眼的自闭儿子和水族馆不靠谱老板，代表“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他们不是传统精英，默默无闻，边缘化，却大智若愚，可能是剧情推进最重要的力量。
由此，《常见副作用》把自然界中的食物链，巧妙引用到社会中，形成社会食物链，各方人物与利益团体既排斥又共存，形成彼此的“副作用”。能从神药普及中获益的锈带小镇居民，恰恰因为他们是美国社会的失意者，蓝蘑菇在受污染土地上更可能存活，锈带正是发达州排污的下游，因祸得福，成了神药培养基地，但也因此遭联邦政府轰炸。操纵药企排污的发达州精英Rick，也因诉讼和市场萎缩而面临失业危机，从而走上靠蓝蘑菇二次创业的道路。即使底层监狱犯人，也是社会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犯人虽不知神药存在，但在追逐自身利益过程中，实现了危急关头救马歇尔一命的“壮举”，意外帮马歇尔重返伟业，有自然界混沌理论（Chaos Theory）的意味。至于全剧看来最不靠谱的那位不务正业、只会戴VR打游戏的女主前男友，究竟是不是“毫无用处”，将在2026年的第二季中揭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