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那点事｜两党争画“蝾螈”，引爆2026中期选举前哨战
美国得克萨斯州达拉斯的天际线。视觉中国 资料图
8月3日，美国得克萨斯州51名民主党籍州议员“集体跑路”，旨在抵制正在进行的州议会特别会议、瘫痪关于该州国会众议院选区重划方案的讨论，不仅再度引爆得州两大党围绕国会选区的党争和斗法，以致于该州执政的共和党人发出“逮捕令”，更使得风波外溢，激起多个民主党执政州发出“以牙还牙”的威胁。
此次得州的国会选区之争，本质上是2026年11月美国国会中期选举的前奏。在特朗普和共和党自2025年1月开始“完全执政”的背景下，两大党剑指国会控制权，以愈演愈烈的“斗法”形式行党争、权争之实。得州议员出走是两党斗争的又一次激烈体现，而类似的戏剧性事件恐将在美国政坛持续上演。
重划选区，再引得州党争
在美国政坛，“杰利蝾螈”（gerrymandering）是一个耳熟能详的专有术语：1812年，时任马萨诸塞州州长埃尔布里奇·杰利签署法案，重划州参议院选区，使得他所在的民主共和党相比于联邦党更占优势。由于其中波士顿一个新划定的选区极度扭曲、貌似蝾螈，“杰利蝾螈”由此传开，开启了多数党以选区划分获取选举优势的传统。
“杰利蝾螈”选区划分图
尽管国会是美国联邦层面的立法机构，但国会众议院选区的边界由各州确定，要求各选区人口大致相同。根据美国宪法的授权，各州议会根据每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结果重新划分选区，经州长签署成为法律。这一机制的设想是确保各地选区能动态反映人口和选民统计情况，可实际操作中选区划界与政党竞争密切相关，特别是州议会多数党往往操纵选区边界、增加政党竞争优势。
反过来，为了对抗多数党操纵“杰利蝾螈”，州议员通过出走他州来阻止有利于对手党派重划国会选区、重塑政治版图的做法在美国也并不鲜见。仅是共和党人掌权的得州，在进入21世纪后就出现了三次州议员出走事件：2003年民主党52名州众议员集体坐大巴车前往俄克拉荷马州，之后还有11名州参议员奔赴新墨西哥州；2021年又有超过50名民主党州议员远赴首都华盛顿38天；第三次就是今年8月3日事件。
从法律和技术角度看，州议员“跑路”的逻辑很好理解。得州议会是全美四个实施三分之二多数规定的州之一（其它三个是俄勒冈州、印第安纳州、田纳西州），即州议会必须满足三分之二议员出席的法定人数（quorum）标准，才能正常议事、投票。虽然民主党目前是得州议会两院“双少数”，但议席都超过三分之一（州参议院31席占11席，州众议院150席占62席），足以打破法定人数下限、阻挠重划选区的议事。
得州民主党议员此前两次落跑，2003年是反对重划国会选区方案，2021年是反对得州调整投票规则、增加投票权限制条件的法案。此次再度50多人缺席抵制，同样是为了阻止共和党继续按照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调整国会选区，而这场斗争的苗头此前就已浮现。
得州在国会众议院435个议席中有38席，在今年3月因民主党众议员西尔维斯特·特纳去世而出缺1席后，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分别占据25席和12席。《纽约时报》6月披露，特朗普已经敦促共和党国会众议院领导人重划得州选区，从而扩大该党在得州的优势、争取在得州拿到30个议席。
起初得州共和党人对此有不同意见：“杰利蝾螈”的策略是尽可能扩大本方票源使用率、减少对手票源使用率，要么“集中选票”把对手阵营支持者集中、局限在少数选区，要么“分散选票”把他们过度稀释到多个选区；可一旦操作不当、错判形势，就可能过度削弱共和党在多个选区的优势，威胁共和党众议员的未来选情。据传得州州长格雷格·阿博特一开始也不愿冒险，直至特朗普亲自与他通话，方才同意配合。
相比之下，得州民主党人的危机意识更加强烈：2003年得州选区重划最终成功，该州共和党人旋即在次年的众议院选举赢得历史性胜利——自美国“重建时期”（1865至1877年）以来首次拿到得州选区多数议席；今年特朗普更是在7月15日致电得州共和党人，明确要求他们在得州多划出5个共和党国会议席，直接威胁到部分民主党众议员选区。
例如得州第34国会选区的维森特·冈萨雷斯在去年11月改选时仅以5137票的微弱优势战胜共和党对手，意味着共和党主导的州议会只需在本次重新划界时把部分民主党的选民排除在外，再纳入一些共和党支持者，就能在明年中期选举时翻转该选区、夺走民主党人的议席。
7月9日，阿博特以美国司法部的授权信为依据，敦促州议会召开特别会议、商议重划选区事宜。这封授权信直指得州四个所谓“多数族裔占少数”（majority-minority）的国会选区版图存在歧视，阿博特也一改州政府既往立场，承认部分选区“严格按照族裔边界划分”。7月21日，州议会特别会议正式召开。
果然，这个据称出自巴特勒·斯诺律师事务所之手的重划选区方案，针对的正是民主党支持者居多的奥斯汀、休斯敦、达拉斯等地国会选区：新增了两个白人多数、两个非裔多数、一个拉丁裔多数选区；还把一些现任民主党国会议员调整到相同选区，让他们在初选中互相厮杀；按照该方案设想，三个调整后选区的拉丁裔选民将支持共和党候选人。
在特别会议开始的前一周，民主党从上到下开始研究对策。国会众议院少数党领袖哈基姆·杰弗里斯、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肯·马丁通话讨论对策，谈到了离州“罢工”的可能性。民主党州议员也在新闻发布会上扬言采取冗长辩论、推迟听证会、集体缺席等多种抗争手段。
然而可以预见的是，在其它阻挠工具没有实质效果的情况下，“罢工”是民主党州议员们的必然选择。他们一边在各场听证会上质疑选区划分方案，一边积极筹款，为出走得州做好经济准备（2023年得州共和党主导通过新规，州议员旷工每日罚款500美元、且不得用竞选经费缴纳，并有可能被逮捕）。
在全美民主党及其支持者的支援下，51名民主党人在8月3日陆续抵达多个民主党执政的蓝州，包括伊利诺伊州、纽约州、加利福尼亚州、新墨西哥州。结果8月4日来到得州州议会大厦的州众议员不到100人的法定人数，选区重划等立法工作就此停滞。
风波外溢，美国中期选举硝烟已起？
无论是出于历史经验还是现实逻辑，阿博特和得州其他共和党人对民主党州议员的做法应该早有心理准备。8月3日阿博特就要求民主党人在8月4日按时回到首府奥斯汀开会，并以解职、贪腐指控（针对民主党为出走而筹款的行为）、启动州际重罪引渡相威胁。不过民主党人决心已定，不仅为了抗议、拖延选区重划议案，还要升级事态、引爆全美舆论关注。
得州共和党人的回应是当场反击，主导州众议院在8月4日下午以85票赞成、6票反对，同意逮捕缺席的民主党人。州众议长达斯廷·伯罗斯签署民事逮捕令，授权州议会执法人员和州警强制议员返回。阿博特也指示得州骑警“定位、逮捕、遣返”这些“抛弃职守”的民主党州议员。
美国得克萨斯州共和党州长阿博特。资料图
尽管阿博特试图在法律框架内迫使民主党人配合，但法律武器的效应注定有限。要说逮捕、遣返，得州没有州外管辖权，得州民主党人前往的各个“蓝州”更不可能协助引渡；特朗普称联邦调查局“可能不得不”介入，然而联邦法律并未在此类事件中明确授权逮捕，因为从法律角度此事仍属州权管辖范畴；至于贪腐指控同样可行性很低，除非公诉方能证明这些州议员具有清晰的犯罪动机。
同理，共和党法律组合拳的另一方案——将民主党州议员解职或宣布其放弃议席——也难以在短期内解决当前问题。
阿博特已经提请得州最高法院将得州众议院少数党领袖吴元之等人解职，但莱斯大学政治学教授马克·琼斯指出，唯一合法解除得州州议员职务的方式只有一个，即州议会三分之二议员投票同意。得州总检察长肯·帕克斯顿称他可以向法院提请职权问责令状（quo warranto），由法官认定这些民主党人是否自动放弃议席，但此举不仅耗时漫长，连他本人也不确定是否有足够的法律依据作为支撑。
如今得州两大党都面临着时间的考验：本次州议会特别会议将于8月19日结束，如果届时无法通过选区重划议案，阿博特就需要提请州议会择日再次召集特别会议；为了及时适用2026年中期选举周期，新选区地图必须在今年12月初之前被州议会通过；反过来民主党州议员能在外坚持多久就是一大问题——历史上州议员在外“罢工”超过43天只有一次，那要追溯到1924年出走6个月的罗德岛州议员。
即便法律工具有限，民主党州议员“在外不在岗”也要考虑选民的感受，并非长久之计，阻碍立法的成效亦不明朗。从此前两次结果看，2003年民主党人以失败告终，2021年则换取了共和党人部分妥协。或许得州民主党人此番行动的最大成效在于得州之外——激起全美民主党“蓝州”以牙还牙、报复性重划选区。
早在上个月，加州州长加文·纽森就在新闻发布会上扬言要在加州重划选区、增加民主党议席，以抗衡共和党在得州的“杰利蝾螈”操作。会见“罢工”的得州民主党议员后，纽森和伊利诺伊州州长杰伊·普里茨克共同表态要跟进修改各自州选区版图。纽约州不仅州长凯茜·霍楚尔喊出“开战了”，州议会民主党议员也提案允许该州每五年重划一次选区（如果有其他州先行）。马里兰州州长韦斯·摩尔通过发言人表示对此形势将“评估所有选项”……
肯·马丁在8月4日“以牙还牙”的警告，正式把此次选区重划之争从一州内部党争上升到两大党在全美范围内的中期选举“前哨站”。
特朗普从得州和俄亥俄州切入，无疑是为了在明年中期选举中扩大共和党在众议院的多数优势（目前共和党和民主党分别拥有219及212个众议院席位），以避免重蹈2018年众议院中期选举失利、第一任期后半段遭到民主党掣肘的覆辙。反观民主党，众议院是其在中期选举翻转“完全被动”局面的最大希望所系，更是不容有失、必然全力一搏。
只是当两党的“军备竞赛”吃相越发难看时，其留给美国公众的观感、对美国政治的深远影响正在引起更多争议。
美联社与芝加哥大学全国民意研究中心2023年联合发布的民调显示，65%的美国人把为一党之私重划选区视为“主要问题”（连半数以上的共和党选民也持有如此观点）。在近年来共和党州议员多次离岗阻挠立法的蓝州俄勒冈州，民众对议员们此举尤为反感，以致于超过三分之二的选民在2022年支持通过州宪法修正案，对无故离岗10次的州议员取消连任资格。
然而另一方面，在“立场先行”的逻辑下，普通美国选民又能对“杰利蝾螈”投射多少实质性不满，从而约束两党政治人物的行为，则另当别论。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分析，选民可能原则上不喜欢“杰利蝾螈”，可又默认此乃政客的日常工作。假如重划选区对自己支持的政党有利，他们更不会排斥。
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22年的调查发现：纵然多数人对选区划分无感，可一旦自己支持的政党主导划分选区，这部分选民中更多人是感到满意，共和党选民尤其如此。三年过去后，美国两党极化和党争加剧，民间情绪亦不例外。既然民众都不制约越发出格的党争，甚至变得更为默许、支持，那么上层政客以更为露骨、直接的方式频繁争夺政治阵地，恐怕是一个又一个竞选周期下美国两党政治的常态。
（胡毓堃，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