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被“限高”创始人的自救

出品|虎嗅科技组
作者|宋思杭
编辑|苗正卿
头图|电影《当幸福来敲门》
再次在北京见到澜码创始人周健是 12 月,他是从上海打车过来的。
据企查查,从今年 7 月起,周健先后接到五张 " 限制高消费令 "(简称 " 限高 "),限消令对象是上海澜码信息科技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周健。直到现在,这场信用危机依然没有解除。他不能乘坐飞机,也不能坐高铁,能用的出行方式所剩无几。他自己用一个很直白的说法来形容当下的状态—— " 有点像跑路 "。
他当然也有其他选择,比如坐绿皮火车。但那意味着更长的路途、更多不可控的等待。相比之下,打车是成本最高、但时间最确定的一种方式。" 我现在需要时间,省下来的时间,我要拿去打代码。"
八个月前,我写过一篇关于澜码暴雷的报道《一家明星 AI 公司的非正常 " 死亡 "》。那时的周健,刚从 " 明星 AI 创业者 " 的位置上跌落下来:公司暴雷、资金链断裂、欠薪、融资失败,核心团队陆续离场。他曾是 Google 工程师、李开复门徒、ACM 冠军,被寄予过 " 技术理想主义 " 的想象;也正因为如此,坠落发生时,反差显得格外残酷。
简单来说澜码科技从 2024 年 10 月开始发生欠薪事件,再到 2025 年 3 月,公司出现一系列 " 实质性违约 " 事件,最终公司暴雷,团队成员几乎全员离职或被裁员,创始人周健被 " 限高 "。
今天,周健坐在我面前反思那场暴雷的源头,他说:" 当时是我太自负了,我总想自己搞定一些我本来并不擅长的东西。"
这八个月,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被迫完整地经历 " 失去 " 的过程——从最初的挣扎和否认,到确认无法挽回;从试图靠意志撑住公司,但意志本身也在松动;再到债务、限高、生存压力一齐落下,他不得不用 " 活着 ",而不是 " 创业 " 来重新理解自己的坐标。
但事情没有停在谷底。
在最绝望的阶段之后,他反而开始进入一种近乎偏执的工作状态:连续十几个小时写代码,一天五千行,在如今的 AI 时代下效率更是翻倍,他自己形容,现在一天能写出过去一个月的代码量。但今天的周健,不再谈风口,也不再谈融资窗口,而是反复强调一件事:自己 " 还能不能继续证明,程序员这条路在这个时代还有价值 "。
2025 年 12 月初的一个寒冷下午,我们在北京朝阳区的一家咖啡厅聊了三个小时。他谈债务,谈崩塌,谈被市场和现实反复教育的过程,也谈重新站起来这件事,有多难。在 11 月的最后一天,周健发朋友圈庆祝母校上海交通大学的 130 周年生日,他还提到了一个 " 小目标 " ——希望上海交大 150 周年时,自己的名字能在前排。但那是二十年后的事。
如今,澜码尚未复活,甚至仍然悬在生死线上。但周健本人,已经率先完成了一次艰难的 " 重建 "。
在这轮 AI 创业周期里,大多数被淘汰的人选择默默退场,失败往往被迅速掩埋、被更快的成功叙事覆盖。而周健没有。他选择把自己重新摊开在时间面前,继续赌下一次可能性。
这也是我们今天重新讲述他的理由。
澜码暴雷之后,周健欠员工的钱,至今仍未全部支付。这也是他随后被法院列入限制高消费名单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企查查、天眼查以及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等公开系统中,都可以清楚看到,自今年 7 月起,围绕上海澜码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周健,已经出现多条执行、纠纷与限消记录。
对周健来说,这不是一个抽象的 " 信用问题 ",如果他还想再做点什么,无论是重新创业,还是试图救活澜码,这场债务危机,都是他绕不开的第一道门槛。摆脱 " 跑路 " 状态,要先摆脱这些巨额债务。
虎嗅独家获悉,2025 年年中,先后有两家上市公司试图 " 解救 " 澜码,路径不是输血,而是直接收并购。一家是物流行业的上市公司,另一家是香港的一家上市企业。前者谈判过程中即告失败;后者给出的方案更为激进,计划先后支付约上亿元资金,其中一部分给澜码,用于承接业务与团队善后。
这是一条理论上能够一次性解锁澜码与周健的生存通道。但这条通道,目前并没有真正走通。
周健没有否认这一并购方案的存在,但也没有把它描述成 " 翻盘机会 "。在他的叙述里,一切对澜码而言,仍然处于未完成的状态:钱没有完全到位,交易条件没有闭合,风险仍在悬置。悬置的,不只是公司本身,也包括他自己。
" 你想怎么处置澜码?" 我问道。对于周健而言,澜码不过是一家公司,随时可以被宣告破产,并在法律意义上被强制执行。但在情感连接上,周健告诉我,澜码像是他的儿子,他有一个女儿,而澜码这个 " 儿子 " 承载着周健作为曾经 ACM 冠军的梦想。
所以,他仍在自救,而且几乎是以一种 " 穷举法 " 在尝试。
周健说,这段时间,他几乎想遍了所有可能的自救方式:并购、合作、资产重组、卖技术、做新产品,甚至包括给上市公司打工、再反向回流资源。他没有再给自己设定一个必然成立的路径。" 我现在不太敢说一定能成," 他说," 有些东西已经不是努力能决定的了。"
当我问,澜码还有没有复活的可能性?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不是因为不想复活,而是复不复活,已经不完全取决于他。
此时此刻,澜码的实际状态,被切分成两个方向在同时运行。
一边,是尚未清算完毕的公司实体,这里面有未清偿的债务;另一边,是周健对 " 未来澜码 " 的新构想。与他一同承担这场自救的人,还有程文渊(虎嗅注:澜码早期的另一位关键人物)。用周健自己的说法是:" 程负责现在的澜码,我负责未来的澜码。"
现在的澜码,背负债务、限高、执行风险,在现实里缓慢前行;未来的澜码,则更多存在于计划、工具、新产品与尚未被验证的希望之中。而周健,正站在这两条线的交汇处。
2025 年 10 月,是周健人生的破碎点。
债务、限高、公司暴雷这些是属于创业层面的失败。但从今年 10 月开始发生的事情,则属于 " 人生的挫败 "。那段时间,他遭遇了双重打击——一部分来自生存层面的窘境,另一部分来自精神层面的塌陷。
先是母亲离世。周健回忆那段时间时,声音明显放轻:"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你再努力也换不回来。"
再后来是婚姻的突然崩塌,并以被要求立即搬离住所的方式收场。
此后,他又被告知,再也没有办法按自己的时间去见女儿。讲到这里,周健的声音略显哽咽。
这些挤在一起的绝望,把一个人逼到了生活的边缘。
也是从那时起,周健进入了一种 " 跑路状态 ",他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换一座城市,且出行方式都是打车。
一边是限高令带来的行动受限,另一边是过去所有的身份标签——创始人、丈夫、父亲、儿子——都被同时抽空。
上述都还只是现实层面的,更深层的,是理想体系的坍塌。
在与我交谈的三个小时里,"ACM 冠军 " 是他提及次数最多的词。那几乎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标签之一。这个光环曾带给他成就感,但同时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为了某种压力,像是在不断提醒他," 必须做成点什么 "。就这样,现实与理想的缝隙越拉越大。
2025 年 10 月,谷歌和 OpenAI 的模型在数学与编程任务上同时达到、甚至超越 ACM 冠军水平的消息,在 AI 圈内小范围流传开来。
对于长期把 "ACM 冠军 " 视为核心能力标签的周健而言,这则消息带来的冲击远比外界想象的大。
这也是他信仰崩塌的源头,因为他意识到了 "ACM 冠军 " 并非不可替代;因为一直以来,他的价值感、职业路径、人生方向,都建立在一个 " 技术强者永远有用 " 的信念体系上。但如今这个体系被 AI 震碎了。
那段时间,外界对他的精神状态也产生了质疑。周健确实陷入了一种近乎极端的生活节奏:每天三四个小时睡眠,白天处理人际关系层面的事务,夜里靠写代码撑到天亮。
但这些表象并不是简单的勤奋,而是一种被迫的反应,是当人的意义体系完全崩塌之后,他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重新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还能写代码。"
在那段混乱的时期,他反复尝试使用各种 AI 工具写代码。通过一次次试验,他逐渐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径:不是过去靠天赋取胜的方式,而是接受与 AI 协作这一全新的结构。他甚至重新获得了某种稳定感,用他的话说:"AI 越强,周健越强。"
这是他触底反弹的真正起点。
摆在周健面前的有两条路:一种是被收购,进入某家上市公司,成为 CTO;另一种是边还债、边把重新搭建自己的未来。
但从结果来看,他没有走前者。更准确地说,是前者没有走通。谈判失败,资金没有到位,他无法依靠外力一次性解决所有债务,也无法把命运交托给一场未完成的资本交易。剩下的那条路并不容易,但至少是可控的。所以他只能选择后者:边还债、边完成自己的计划。
在他给自己和澜码规划的 " 复活路线 " 中,分为短期、中期和后期三个阶段。
周健告诉虎嗅," 我必须先把债还掉。"
他的短期策略,是先像罗永浩那样,把自己推到台前,用自己的技术能力和过去 ACM 冠军的光环经历换取第一桶金来还债。
他的设想是与全国各地倡导 " 一人公司 " 概念的地方单位合作,通过线下授课、训练营、工作坊等形式,把自己的数十年工程经验、架构经验、以及过去一年沉淀下来的 "AI× 工程 " 实践,用课程的形式转化为现金流。
只不过,对周健来说,讲课不是为了当老师,是为了先把自己的命运掌控权抢回来。这是他能最快实现的路径,也是目前现实条件下唯一能够立刻启动的方式。
进入中期,周健的目标开始回到他更熟悉、也更擅长的方向,即做产品。在与周健长达三小时的交谈中,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来跟我叙述他的判断。周健认为,目前,AI 时代的招聘系统和匹配系统,都还是旧时代的逻辑。
从企业模糊的 JD、候选人的简历和作品,到最终的面试与判断,整个链条在他看来都存在巨大的改造空间。但在 AI 时代,这些环节都可以被 AI 重构。因此,他打算做一个 " 真正解决人才匹配问题的招聘 Agent",不是简单的对话工具,而是一套能够把企业需求拆成可验证的小任务,同时自动分析候选人的真实能力、项目、代码,最终以任务完成度,而非简历质量作为匹配依据的系统。
对于这个中长期计划,周健自信地跟我说,他已经攒好了局,"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到后期,他才开始谈 " 未来的澜码 "。这也是在他跟我的交流中,最慷慨激昂的部分。
澜码并不等同于旧公司的复活,而是一套在他脑中逐渐成形的 AI 原生基础设施。在他看来,今天所有数据库、索引、存储系统,本质上仍是为程序员设计的,但它不是为 AI 设计的。
在周健看来,未来的数据库如果要真正支持 AI,本质上需要具备三个特征:首先,存储的是语义,而不是字段,今天的数据库都是是表格式、结构化的,但 AI 需要的是概念网络、语义关系和动态关联。其次,查询不再是 SQL,而是 AI 本就应该能直接理解需求并自动检索。第三,数据本身应该具备 " 可推理性 ",这意味着数据不再是静态存储,而是能在数据之间形成推断链路。
他认为,现在所有大模型工具都卡在同一个瓶颈上:数据不是为 AI 组织的。而未来的澜码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即为 AI 重建一个新世界的 " 信息底座 "。
" 那才是新澜码。"
这显然不是一条短期能走通的路,也不是立刻能靠它赚钱的方向。但在周健的规划里,这是属于他理想的部分。
这是我第三次与周健交流。
过去几年,我见证了他从一家 RPA 独角兽公司的 CTO,到创业者;从被资本追逐的明星技术创始人,到骤然坠落、公司暴雷、背负债务;再到如今,在限高、债务和个人生活的夹缝中,尝试重新站起来。
今天,澜码还没有复活,周健也离他理想中的状态很远。他并没有 " 翻盘 ",也没有站在风口中央。他所做的一切,也无法简单归结为励志或坚持。但在这个周期里,他是少数仍然选择不退场、也无法退场的人。
写这篇稿件时,我反复在想: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节点,还要讲一个 " 未复活 " 的故事?
或许正因为它没有被包装成成功范本,也没有被神话成时代英雄,反而更接近这个周期里绝大多数创业者面临的真实处境——在失去、失败和不确定之间,试图重新定义自己。
交流结束前,我问周健:你希望我写你的原因是什么?他告诉我:" 我只是希望给未来的自己一个警醒,就当是立个 flag 吧。"
这是他给自己设下的期限。
澜码未来是否能复活,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