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与游戏:日间照护病房里的治愈与救赎
好痛苦
“好想消失不见。”
“不想活了。”
“好累。”
“可怕。”
“搞不好我会杀了他。”
“好痛苦。”
心理咨询室中,总是充斥着这些话语。
这些话语出现的情境多种多样:有自暴自弃时用来宣泄的,有作为口头禅经常挂在嘴边的,还有从不依赖别人的患者鼓足勇气发出的。
因此,我会谨慎对待这些话语,仔细琢磨“好想消失不见”里包含的情绪,深深体察其中对自我的否定、对亲朋好友的愤怒及对我的依赖,而后确定患者是否完全陷入绝望,或者还怀有一丝希望。理解他们的情绪和想法,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心理治疗过程中的谈话和一般对话稍有不同,会极力排除社交或人际往来之类的元素,只追求心与心的纯粹交流。
“好痛苦。”
这句话语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回响在 12月的心理咨询室中。
“嗯。”我回应道,然后在心中反复琢磨,体味对方好不容易挤出的这句话,同时联想迄今为止对方千疮百孔的人生。
“好痛苦。”
“嗯。”
“没出息!”咦?“好痛苦。”
这是谁的声音!仔细一看,天花板咣当咣当地震动着,“好痛苦”的悲鸣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时,患者双眼无神地指着天花板问道:“上面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写这段的时候我突然兴致有些高涨,所以想要营造出一种小说的效果。刚刚的内容实际上有些杜撰成分。即便是愚钝如我,也不可能分不清“金爆”乐队 (Golden Bomber)的歌声和患者的说话声。
不过,心理咨询室的确传来了空气乐队的歌声,不是幻听。咨询室上面是接受日间照护的成员的活动厅。那天,他们正搭配着“金爆”乐队的《没出息》跳舞狂欢。按照惯例,下周就是举办圣诞聚会的时间了,他们正在排练节目。
真让人恼火,因为下面也能听到声音。我不止一次拜托过他们,不要在心理咨询时间跳舞,但毫无作用。真见鬼!
咨询结束后,我冲上二楼想要提醒他们,果不其然成员正在尽情地欢跳着。站在中间、满头大汗的南风原看到我跑来,满面笑容地搭话道:“啊,东畑医生,大家现在越跳越默契了。咦?你现在没有工作吗?要不一起来跳?”
面对南风原纯粹、朴素的笑脸,我的怒火消失殆尽,完全没有了责问他们的心思。没办法,还是算了吧。反正今天的心理咨询工作也结束了,跟着大家一起跳吧。
“没出息,没出息。”
南风原热烈地挥舞着双手,虽然看起来有些猥琐,但该舞蹈的绝妙之处正在于此。我跟着挥动双手,想必动作更让人恶心。
“好痛苦。”
打磨石头的少年
说说南风原吧。
在我入职一年左右,开始逐渐习惯这里的各项工作之时,南风原来到了日间照护病房。当时他应该才上大一,我也才二十多岁,所以我感觉他就像弟弟,无法不去关心。
他的诊断结果有些奇怪——“疑似精神分裂症”。他从高中开始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言行,比方说想和父亲一起手淫。但是,他并没有明显的幻听、妄想之类的症状,跟他交谈也不觉得有什么障碍。所以,他患上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可能只是社交恐惧之类的神经官能症,但也不好断言。
南风原是从高中时期开始变得有点不对劲的。虽然每天按时上学,但他回到家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偶尔还会产生一些与性相关的奇怪念头。他的母亲对此忧心忡忡,于是带他到诊所接受检查。南风原成绩不错,考上了大学,可是第一学期中途便开始逃学,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最后就被送到了日间照护病房。
刚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无法融入,无法和其他患者“待”在一起,总是一个人躲在诊所半地下的乒乓球室,戴着耳机听“嘉利吉 58”的歌曲。每当此时,他总是闭着眼睛,好像在集中精神思考什么。
询问他在做什么时,他会说感觉脑袋里有个大洞,自己正在打磨石头打算拿来填补。这当然不是真实的石头,而是想象中的。
如同蚕织茧一般,他小心谨慎地打磨着石头,然后塞入脑中的空洞。但是,每次石头的尺寸都有些偏差,无法严丝合缝地填满脑子里的空洞。所以,他每天都在打磨石头、填补空洞。南风原痛苦地表示,如若不做这些,自己就无法保持冷静,会坐立不安。
每当南风原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感觉他如同玻璃一般,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必须小心维护。“他还这么年轻”,每当此时,我都倍感悲凉。
其他员工应该也和我一样。确实,偶尔会出现让员工们深受触动的患者,大家都想“为他做点什么”。南风原的青春与朴实打动了我们,工作人员总会主动跟他搭话。
大先生会热情地邀请他在午休时一起练习棒球,新一会邀约他一起散步,医务助理女孩们争先恐后地教他做饭。就连怕麻烦的部长,都罕见地跑去跟他分享体育报纸中的新闻。为了让南风原适应日间照护,大家都努力与他建立联系。
我会叫上南风原一起玩游戏——打扑克、打花骨牌、抽积木、下黑白棋、下将棋,等等。几乎所有的游戏都不会忘记他。
这些游戏也是其他患者教给我的。在日间照护风平浪静的“魔性时间”里,患者们总会叫上我一起玩游戏。玉木教我玩花骨牌,“室主”教我下将棋。在玩的过程中,我逐渐适应了日间照护,可以安心“待”在病房了。所以,这回换我邀请南风原一起玩游戏。
仔细想来,我在日间照护病房的日子里,几乎把一生的桌游都玩遍了。就像我再三强调的,日间照护中无所事事的时间绵长,让人觉得百无聊赖。我们一味地通过玩游戏来消解无聊。为了“待”在这儿,需要掌握适度打发时间的方法。
但是,南风原对这些不大感兴趣。
“我就不参加了,”他一脸认真地拒绝了我的游戏邀约,“搞不好会精神崩溃。”
他应该是觉得一旦参加游戏,堆积起来的石头可能会坍塌。对他而言,石头的安稳是第一要事,所以他一直极力回避其他事情。一不留神,他又把自己关在诊所半地下的房间里,开始埋头打磨石头了。
“感觉怎么样?”我有点担心地问道。他回应道: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现在必须打磨石头了,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
他极为重视每分每秒,拼命地活着,完全没有无聊乏味的时间。而对于这样没有余白的人生,我感觉悲伤。
闲暇与不觉无聊的日间照护
在本章节,我想认真思考一下“无聊”的概念(借用摇滚乐队“色情涂鸦”的口吻)。因为在日间照护中,无聊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现象。
一大前提是,日间照护病房就是一个无聊的场所。在为本书收集素材的过程中,我参观过众多日间照护机构。明确地说,无论哪里都是一样,充斥着无聊气息。只有一处机构不算无聊,提前规定好了所有的事情,患者、员工无一例外忙忙碌碌。也可能是因为那里的患者没有精神分裂症,病情较轻,但我发现其中的人员充满了紧张感和疲劳感。
日间照护是无聊的,这是由其本质造成的。反过来说,无聊是日间照护不可或缺的要素。没有无聊闲暇的日间照护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日间照护。
这与我们生活中肯定会有百无聊赖的时光是一样的。大家在家中不就感觉无聊吗?如果家中的时间总是令人眼花缭乱、充满幻想,那可不是好事(新婚生活很累的)。如果家变成一个紧张刺激的生存空间,人们也断不能忍受。学校、职场同样如此。正因为有百无聊赖的时间,我们才能安心“待”着。
所以,无聊并非坏事。
但话说回来,无聊时光确实难熬。我尤其难以忍受无所事事地“待”在风平浪静的日间照护病房中,真的痛苦万分。对于毫无刺激的日子,我无法忍耐,现在也还是如此。抽根烟我都要用手机刷刷推特。我有严重的信息处理依存症,难以适应无聊时光。
为何会如此?无聊之时,我们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国分功一郎的著作《闲暇和无聊的伦理学》(《暇と退屈の倫理学》)的书名虽然出现了“无聊”一词,但内容却妙趣横生。他指出,无聊是由“牵制”和“空虚搁置”构成的。接下来,我会详细说明。
该书举了下一班列车到达,还须等待四个小时的例子(好像是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亲身经历,我对他深表同情)。国分将等待列车到达的无聊之感称为“无聊的第一形式”,并作出以下论述:
无聊状态下,时间会变慢,拖延不前。拖延不前的时间困扰着我们。……之所以如此,并不仅仅是因为拖延,还因为它牵制了我们的行动。我们百无聊赖,还被拖延不前的时间牵制住了脚步。
这完全描述出了我在日间照护工作中的体验。还没到午间饭点,下午的活动还未开始,日间照护病房中的时间是极为缓慢的。这些风平浪静的时间,都是拖延不前、纹丝不动的时间。那时的我无法逃离,被牵制住双脚,停在了“这里”。
国分进一步往下剖析,因为这里不足以解释清楚“无聊”的概念及被“牵制”住脚步的我们觉得无聊的原因。
我们被牵制住脚步,就会被搁置于无事可做的空虚状态之中。人们无法忍受这种状态。所以,“为了不被搁置于因无聊而生的空虚之中”,我们会去寻求可做之事。
确实如此,没错没错(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卖苏打水的大叔)。我在世界一角的日间照护病房中的所想所感,都被国分精准地描述了出来。是的,我的确是因为被搁置一旁,无事可做,所以才感到无聊,恰如国分所言。
再这么写下去,我肯定会彻底变成卖苏打水的大叔,因此请允许我暂且放下对国分观点的追捧,回到我们自己的疑问。我们的疑问,和无聊还有一步之遥。
关键是南风原从不觉得无聊。不只是南风原,大多数患者都不会在日间照护病房中感到无聊。我觉得无聊憋闷的时间,他们总可以平静度过。跟南风原打磨石头一样,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觉无聊呢?
关键线索就在上文提到的“空虚搁置”。无聊是被搁置在空虚之中的状态,身边事物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意义。
因此,不觉无聊的南风原没有被搁置在空虚状态之中。身边事物会与其交谈,对其产生影响。这并不是说他的世界如同电影《美女与野兽》一般,水壶、烛台会唱歌跳舞。即便是像神奇国度的日间照护病房,一切事物也都是沉默不语的,橱柜、烩苦瓜肯定不会唱歌。
其实,南风原与其他患者的世界中塞满了“某种事物”。例如幻听,这是一种回响在虚无之处的声音;还有说“大脑被摘除”的患者,他们的空间被来自宇宙的电波填满;再来是产生被害妄想的患者,虽然没有人说一句话,但他们仍会感到自己正在被冰冷的视线注视着。
这类情况不限于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群身上。拒绝上学的孩子会在空无一物之处,感受到针对自己的攻击;我们会在请假后回到公司时,感受到同事责备的目光。明明空无一物,但是我们会感受到充斥于其中的“某种事物”。空虚偶尔会被“某种事物”满满占据。
如此一来,根本没有心力觉得无聊。在被邪恶事物占据的空间里,人们会觉得每一瞬间都格外迫切,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抵御危险。对我们而言风平浪静、百无聊赖的光阴,对他们而言却是正在遭受“某种事物”肆意侵袭的时间。
因此,南风原不断打磨石头。他说自己脑中有洞,必须将其堵上。当然,他的大脑在现实中不可能有洞,上面好好包裹着头盖骨、头皮及头发。南风原肯定也心知肚明,但他依然执着于空洞,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被好好包裹起来”。
精神分析学家保罗·费登[Paul Federn,他与提出安抚理论的护士格特鲁德·施温(Gertrud Schwing)一起治疗过精神分裂症患者]提出过“自我边界”的概念,意为自己与外界、自己与他人、自己的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界限。
自我边界实际上极为重要。因为存在自我边界,我们自身的想法和他人的想法才不会混同,现实和空想也不会混杂。反之,一旦自我边界动摇不稳,就会招来诸多麻烦。例如,出现幻听时,内部的声音与外部的声音便混为一体,难以分辨。
自我边界使得我们无论与谁“待”在一起,都可以保持独立的自我。因为这是一条划分出自我,给予包容,让自我得以是自我的界限。
南风原所谓的空洞,并非存在于脑部,而是存在于这条界限。许多东西从这里流失,还有许多东西从这里侵入。空虚的空间被空洞中流失出来的事物填满了,它们自然不肯放过南风原,不断上前跟他搭讪,甚至威胁他。因此,他完全不会无聊。如同身处鬼屋一般,他的每时每刻都充满着刺激与惊险。
是的,那是圆圈。完好无损的自我边界,像圆圈一样包裹着我们。这是让我们度过日常生活的小小圆圈。心中的圆圈只有完全闭合时,我们才不会感受到危险。一旦圆圈上面出现空洞或者裂痕,我们便会坐立不安,如同在教室中被扒光衣服,或者满身伤痕被置于盐水中。
中井久夫指出,“如果精神分裂症患者开始感受到‘无聊’,就基本算是康复了”。无聊是保护自身的圆圈完美闭合的伟大状态。空虚则是这个圆圈完美闭合的证明。南风原打磨石头,是为了填补这个圆圈上的空洞。其他患者也是如此。他们虽然在表面上封闭了自己,但其实一直在为了保护自己而努力抵御侵占身心的“某种事物”,想要封住破陋的圆圈。然而,他们一直难以如愿。
那么,如何才能将破陋的圆圈重新封上,使其闭合呢?日间照护中的闭环式时间与之又有何种关联呢?为了弄清这些,让我们继续南风原的故事。
南风原之后怎么样了?
南风原的康复
从结果来说,南风原确实发生了变化。他逐渐适应了日间照护病房,可以平静地“待”在这里了。
并非发生了什么戏剧性的转折。在金八老师的爱心铁拳下,不良少年洗心革面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出现在日间照护病房中(不是故事很重要)。不,或许有什么契机,但我并不知情,
其他员工也不知情,可能连南风原本人都不清楚。只能说闭环式时间轨迹发生了改变。
总之,他变了,迹象就是他可以参与大家的游戏了。他爱上了花骨牌。一开始我发出邀请时,他要么拒绝,要么不情不愿地参与,但渐渐地他开始享受起这项活动带来的乐趣。他甚至主动组局,带着在脑海中打磨石头时的认真表情邀请我:“要不要打花骨牌?”他认真的表情极为可爱,我笑着答应道:“好呀,一起玩吧。”
当然,南风原的状态仍有些奇怪和笨拙。他经常嘟囔“不能集齐猪、鹿、蝶牌,就是不行”,总表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执着。但他确实乐在其中。集齐需要的牌时,他会大喊“漂亮”;也会玩到忘我,时而开心、时而不甘,沉浸在游戏之中。
借着花骨牌,南风原也和其他患者熟络了起来。大家都很照顾他。“室主”想递烟给他,但他拒绝了;爱管闲事的淳子总是塞给他一大堆糖;其他人也总请他喝可乐。
渐渐地,南风原的活动范围也变大了。他开始定期参加午休时的棒球训练。大先生热衷于给他安排特训。本来他的运动神经也不弱,所以被安排在二垒手这一重要位置,成为队伍中不可缺少的一员。他自己也不亦乐乎。
不只是棒球。他开始期待兜风、场地高尔夫等各种活动。一有空闲,他就沉迷于打花骨牌。最后,他甚至偶尔也能与大家开开玩笑。我发现他不再执着于石头的事情,他的圆圈被一层薄膜包裹了起来。
南风原成了大家中的一员,可以“待”在这里了。当然,他的康复不是按直线发展的,而是时好时差、起起伏伏,但他的确变了。
“南风原,变得有精神了哦!”热心指导棒球训练的大先生开心地说道,然后他突然下了一个决定,“圣诞聚会就交给你来办吧。”
让我们再回到本章开头的“好痛苦”这一幕。
日间照护病房每年都会举办圣诞聚会,患者们分成好几队表演节目。当然,工作人员也会分组加入其中。大家从患者中选出各队队长,开始为期一个月的节目排练。
南风原被选为了舞蹈队的队长,他们队要搭配当时热门至极的“金爆”乐队的《没出息》进行表演。我是负责跟队的工作人员。
南风原极为上心,不知道是什么完美嵌进了他的内心使之不再有缺,总之他满腔热忱地投入节目排练之中。
我们每天都被南风原叫来,看着 Youtube上的专业视频,模仿《没出息》的舞蹈动作。他真的让我们练习到崩溃。
“东畑医生,你要再跳得猥琐一点,能不能再夸张些?”他屡次提醒我。
“好的,我努力。”每次我说完,他都一如既往一脸认真地低下头拜托道,“这真的是很重要的事,麻烦了。”
炸裂的圣诞聚会
圣诞聚会当天,大家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前几天大家就着手布置会场,日间照护病房变得与以往大为不同,华丽热闹。桌子上摆满了39日元的可乐、巧克力派、薯条等零食。
待在日间照护病房中会丧失季节感。因为没有开学典礼也没有总结大会,重复循环的闭合式时间轨迹中很难出现断点。小小的圆圈不断旋转。我们不时会依照时节举办活动,春天赏花,夏天去海边聚餐,圣诞聚会也是其中一环。每当此时,我才会意识到“已经是圣诞了呀”,才会觉察到小圆外面缓缓运动着的大圆。
会场被装扮得极具圣诞特色,一切都预示着当天会是不同寻常的一日。或许这一天和平时相差无几,但大家心中欢欣雀跃。
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觉得平常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患者们格外兴奋。
“女士们、先生们!时间到了!圣诞聚会现在开始!”
这段时间,只要一举办类似活动,我就会被任命为主持人。在大学院为撰写论文而培养出来的语言技巧,此时被用来调动现场气氛。
“首先,有请高江冽部长讲几句。”
运动裤搭配 Polo衫,头顶还戴着闪闪发光的圣诞装饰的部长,慢悠悠地走到话筒前。
“大家好,我的头顶是不是更秃了?”部长高声说道,大家鼓掌,“谢谢大家。今天是圣诞节,各位可别输给我的光头,都要光芒四射哦!”
圣诞聚会由各队的表演构成。大家展示一个月以来的排练成果,争夺第一。
第一个节目,是之前和百合发生过争执的隆二与医务助理女孩优花的钢琴四手连弹。这两人之间其实有一个恋爱小插曲,之后再说。
他们刚弹响日本乐队“ Spitz”的《樱桃》,知晓内情的患者们马上便欢呼雀跃,有的还吹起口哨调侃。隆二显得有些害羞,不算精湛的弹琴技巧却与懵懂的恋情完美契合,一切恰到好处。
“Wonderful! Marvelous! Next!”我用奇怪的英语评价着节目。
接下来是比嘉美沙和一位女性患者带来的手摇铃表演,曲目是《平安夜》和《冒失的圣诞老人》。手摇铃的音色很有圣诞氛围,引来阵阵喝彩。表演结束时,一边挖鼻屎一边演奏的女性患者想和比嘉美沙握手,她一脸嫌弃但握手回应的样子,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Wonderful! Marvelous! Next!”我继续用同样的方式给予好评。
之后登场的是大先生率领的“KARA”组合 。大先生、新一及玉木等七人戴着五颜六色的爆炸头假发走上舞台。名曲 Mister一响起,舞台上的众人便开始扭动被黑色紧身裤包裹的肌肉发达的屁股,动感十足。最后,大先生回头冲大家一边飞吻,一边说道:“Thank You!我爱大家!”
“好恶心啊!”因为他的动作确实让人有点反胃,我一不小心说了日语,“接下来的节目是‘金爆’乐队的《没出息》,有请!”
演出开始,堪称《没出息》舞蹈视频的完美再现(大家可以参考 Youtube上的视频,我们的表演几乎是百分百还原)。
首先,身着泡沫经济时代流行女装的百合(之前高歌“呜啦啦”的患者,最近出院后又回到了日间照护病房)踩着高跟韩国女子流行演唱组合,此处表演者均为男性。
鞋缓缓走上舞台。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她走路摇摇晃晃,惹得大家笑个不停。
南风原紧跟百合走上舞台。
“喂,等一下,拜托,我这不是在道歉了吗?”他扮演的是即将被百合抛弃的可怜男子,一下子跪倒在地,“别抛下我,求求你,对不起。”
百合微笑着丢下一句:“别碰我,你这家伙,你是女人吗?”
被抛弃的悲惨男子站了起来,而后音乐响起,我和康夫等人出现在舞台上。“没出息,没出息,没出息!好痛苦!”
遗憾的是,我的表达能力有限,难以描绘出我们的舞蹈有多猥琐、搞笑。再说,这种事情真的能写成文字吗?就像高中社团活动结束后,朋友在回家途中模仿老师的姿态,惹得大家捧腹大笑,这样的经历谁都有过,但这种欢乐难以书写成文。
当天我们模仿“金爆”乐队的表演真的是笑料十足。南风原的舞蹈动作极为到位,十分滑稽。音乐结束后,大家鼓掌欢呼,南风原汗水淋漓,喘着粗气。
所有的表演到此结束。在以高江冽部长为首的评审们讨论结果时,我们吃起了事先准备好的蛋糕。大家围着南风原说“太有趣了”“超帅的哟”,让他害羞不已。
随后,便是结果公布环节。高江冽部长取下贴在自己秃头上的便笺纸,大声读道:“获得冠军的是——‘金爆’乐队!”
“哇哦!”现场顿时沸腾起来。
“成功了!”南风原开心地说道,他看起来真的非常愉快。
从高江冽部长手中接过获奖证书的时候,对方拍拍他的肩膀说:“做得不错。”
南风原紧握奖状,满脸笑容地答道:“谢谢您。”
最后,大家一起高唱圣诞歌曲。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稍觉寂寞。正在这时,刚刚找不到人影的高江冽部长突然身着女装走了出来。
高江冽部长拿着麦克风,为大家演唱了秋元顺子的《就这样爱你》。沉浸在自己歌声中的部长显得极为古怪滑稽。突然,一直反复折叠纸巾的奇怪患者裕次郎大声喊道:“哎呀,好恶心啊!”说完,他冲上舞台,踩着奇特的公鸡步穿梭其中。裕次郎的奇怪举止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至此,圣诞聚会便结束了。打扫整理完所有的圣诞装饰,刚刚还充满节日氛围的空间瞬间变回往日的日间照护病房。环顾四周,我发现南风原正在拆卸五颜六色的丝带,神情消沉。
“没事吧?”我问道,“是不是累了?”
“没事的,完全不累。只是……”他把圣诞树上的装饰收回纸箱中,而后一脸严肃地说,“感觉有点空虚。”
我合上纸箱的盖子,说道:“这样啊。”
“搞不清楚。”他一边挠头,一边说道。
圣诞聚会结束后就到年底了,马上就要迎来新的一年。明年应该也会举办同样的圣诞聚会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和南风原继续清扫会场。
日间照护就是游戏
跨年假期过后,迈入新一年的南风原,完全不见了之前的兴奋感。新年第一次活动,大家一起去参拜了位于奥武山公园的神社。参道路上十分热闹,南风原却神情低落,对一切都显得没有兴趣。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我和平常一样邀请他下将棋或者打花骨牌,他虽然也会参加,但似乎一点也不开心。但这种状态又与他之前一直急切地堆积石头的样子大相径庭。南风原不是被切实迫近的危机束缚,而是对体内忽然觉醒的东西产生困惑。
南风原开始不停上网。日间照护病房中设有电脑,他在上面检索各种关键词。我虽然很想知道他在查找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去打扰他。这种时候,他应该是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他为圣诞聚会倾注了全部心血,出现了狂欢后的暂时消沉,但好像又不只是如此。
跟他交谈时,他说:“我有些无聊,待在这里感觉时间过得好慢。”
我十分吃惊,他开始感受到无聊了。
我想再认真思考一遍无聊的含义。不觉无聊的南风原为何突然觉得无聊了呢?他的内心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我们复习一下之前的内容。国分功一郎认为,所谓无聊,就是被拖延不前的时间牵制住双脚,因而被搁置于空虚状态。然而,南风原的“自我边界 =圆”上出现了空洞,空虚状态被“某种事物”填满,这使他感到威胁,因而不觉无聊。
按照这个思路,在日间照护闭环式时间轨迹的包裹之下,南风原心内破陋不堪的自我边界似乎逐渐修复了。
但是,一切绝非这么简单。
他的家庭、学校,也就是他的日常生活,本来也存在这样的闭环式时间轨迹。他之所以来此接受日间照护,是因为他破陋不堪的自我边界,让他无法安然自若地“待”在家庭和学校的闭环式时间里。这便是他的症结所在。那么,我们不得不思考:为什么只有日间照护中的闭环式时间才可以修复他的自我边界?
具体思考一下吧。南风原在日间照护病房中做了什么?他是否接受过特殊的治疗项目?当然没有。我们所做的,就是单纯地消磨时间。为了填补闭环式时间轨迹中的空虚,我们玩花骨牌、打棒球、举办圣诞聚会,拼尽全力消愁解闷。
更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一直在玩。就是玩,这其中隐含秘密。
南风原开始好转,和他参与游戏是同时发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何谓游戏?
我们喜欢玩游戏。如果是工作或者学习的话,大家可能提不起精神;但如果是玩游戏的话,大家肯定干劲十足。自我启发类读物中经常会出现“抱着玩游戏的心态工作”这样的字眼,可见玩游戏是内心的自发行为,而且十分正面、快乐。
但实际上,并非每个人都玩得起来。有的人无法享受玩耍,或者说他们没有享受玩耍的时间。人在抑郁的时候肯定提不起精神玩游戏,拒绝上学的孩子即便四周摆满玩具,也绝不会伸手去拿。南风原亦是如此,一开始,他无法玩游戏。内心遭受威胁压迫之时,我们无法享受玩耍。
对此,提出“精神分析游戏理论”的温尼科特论述如下:
心理治疗发生于两个游戏区域的重叠之处,即患者的游戏和治疗师的游戏的重叠之处。心理治疗与两个人在一起玩游戏有关。一定是因为患者哪里不能游戏了,于是治疗师开始工作,使患者从不能游戏的状态进入可以游戏的状态。
这里所说的是游戏的治愈能力及游戏只有在两个人的重叠之处才能进行。温尼科特将两者重叠的区域命名为“中间地带”或“潜在空间”。换言之,游戏总是产生于一物与另一物之间。
话题稍有些跳跃。这一点虽然很复杂,但是很有趣,请允许我再详细说明一下。温尼科特是一位喜欢用简单的语言解释难懂之事的学者(如果读者觉得晦涩,不是我的问题!)。之所以令人费解,是因为他论述的是母子关系中极为微妙、敏感的部分,我会努力说明。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在沙坑玩耍的孩子,他沉迷于用沙子搭建城堡。我们作为旁观者会觉得他是一个人在玩。
但是,温尼科特认为,他并非一个人在玩。他的心中存在着“母亲”(当然,这里所指的不一定是生物学中的母亲,也可以是照顾、照护小孩的人)。这便是他的著作让人费解的地方。孩子此时肯定只想着沙堡,在我们眼中,他确实是一个人在玩;但其实他心中还存在着母亲,只有在游戏中断时,我们才能发现此点。
孩子偶尔会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确认母亲是否坐在身后的长椅上,他担心母亲突然不见,所以游戏就中断了。此时,一旁的母亲也许刷着手机毫无察觉,但大多数时候,母亲都会挥手回应。孩子看到母亲后,就会放下心来回归游戏世界。
所以,要保证游戏进行,心中必须怀有他人。当此人消失不见时,人们会感到不安,游戏也就无法继续。孩子只有觉得被母亲拥入怀中,或者和他人顺利重叠,才能进行游戏。
这种重叠不只发生于自己和他人之间。我们再回到孩子身上。从外部视角来看,孩子正在用水和沙子,他肯定也知晓这一点。如果有人问“你在做什么”,他大概率会回答“玩沙子,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讨喜的孩童)。然而,对孩子而言,那不只是沙子,还是机器人帝国中的坚实要塞,他沉浸在机器人帝国的世界中玩耍。
游戏产生于现实和想象的重叠之处。无论缺少哪一个,游戏都无法成立。如果孩子“只是在用水和沙子”,就毫无乐趣;但如果孩子全身被冷汗浸湿,一脸恐慌地说“这是机器人帝国的要塞,现在非常危险,不赶紧造好,世界就毁灭了”,也着实不妙,这种程度已经不能说是游戏了。
游戏产生于两者之间:主观与客观之间,想象与现实之间,孩子与母亲之间。游戏只会在自我和他人之间的重叠领域进行。也就意味着,人只有在依赖他人,将身心托付于他人之时,才能进行游戏。
反过来说,也成立。人借着游戏,可以和他人重叠。
大家可以想想笨拙的初恋场景。一开始,我们总是紧张局促,难以放松,只能硬撑着和对方一起打保龄球或去 KTV唱歌。但不知不觉间,我们逐渐感受到快乐,最后两人可以安然地待在一起。转校生的人际交流也是如此,一开始肯定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与大家一起玩的过程中会逐渐建立起友谊。
因为紧张而身体僵硬的我们,在被邀请参与游戏后,总会不知不觉间乐在其中。这说明我们让自己的领域与他人的领域重叠,将身心托付于对方。
这与鸡和蛋的问题一样:先有依赖再有游戏,还是先有游戏再有依赖?但只有两者同时存在,游戏才能成立。游戏只会发生于两者之间。就好比我们追问“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本身就是一种思考游戏。
日间照护病房中有许多游戏项目,绝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而是为了治疗。游戏让患者从无法玩耍的状态转至可以玩耍的状态,让患者与他人重叠。
回想起来,高江冽部长、大先生、新一都是游戏高手。他们一直可以开心地玩耍。棒球、排球、圣诞聚会,这些在世界一角用来消愁解闷的小游戏,他们却乐在其中。通过这种方式,
患者也喜爱上了这些游戏。
所以,这里的患者们都成了游戏达人。不只是体育运动,他们也沉浸在打扑克牌、打花骨牌、下将棋等游戏里。我有幸加入其中,与他们重叠,得以成为一个会玩之人。
南风原也被带入日间照护的游戏世界中。一开始无法和大家共处的他,在游戏过程中逐渐与日间照护病房重叠,并将自己托付出去。如此一来,他原本出现空洞的自我边界在日间照护闭环式的时间中得到了修复。
奔跑吧,机车少年
让我们归纳整理一下。
因为自我边界这一圆圈出现空洞,南风原才无法感受到无聊。但是,以游戏为媒介,他自己的圆与日间照护的圆重叠在一起,进而修复了自我边界。不过,故事到这里尚不能算是完美结局,还有后续。
毕竟,游戏总会结束。
到了晚饭时间,就不能再玩沙子了,幸福的约会亦会终了。那一刻,机器人帝国的要塞重新变回沙子,刚刚共通灵魂的两人也会意识到独立的自我。
南风原也是一样。无论是打花骨牌,还是打棒球,抑或是组织圣诞节目,人在结束之后就会知道这些不过是消愁解闷的游戏。一切只是错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魔法便会消失,人也会感到空虚及随之而来的无聊。
国分功一郎将此时产生的无聊称为“无聊的第二形式”。
这与等待四小时列车的“无聊的第一形式”不同。第一形式针对的是“外部事物造成的无聊”,第二形式的问题则是“面对外部事物感到的无聊”。比如,明明在参加聚会等消愁解闷的活动,却感受到无聊,这就属于第二形式。南风原此时面临的正是这种状况。针对此点,国分有如下论述:
在无聊的第二形式之中,自己可以安排时间去参加聚会,不会被时间追赶,有余裕直面自己。因此,第二形式中还包含“安定”和“理智”。
是的,这其中包含“安定”与“理智”。南风原的自我边界之圆闭合之后产生的结果正是如此。他不再感受到威胁,不再有事物从空洞中非法侵入,能够安心地“待”着。当从游戏的错觉中醒来时,他就不得不直面空虚,然后体会无聊。
至此,他开始在网上检索信息。他从束缚中解放出来,恢复了自由。感到无聊的他,想要寻找新的事物。
他找到了。南风原在茂盛的网络森林中找到了新鲜事物。
那就是机车驾驶证。
如果获得驾照,便可以一个人去往各个地方。他沉迷于这种设想之中,开始在日间照护病房中翻阅考驾照的参考书,认真学习。之后他顺利取得驾照,并让家人给自己买了辆小型机车。
一开始,他还会满脸自豪地骑着小型机车来到日间照护病房。“好酷啊!”“好厉害!”面对患者和员工的追捧,他显得非常受用。
之后,南风原渐渐地不再来了。一直认真报到的他,开始以“稍有点事”为由频繁请假。他发现了日间照护病房以外的世界。
日间照护病房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这里的日常依旧在闭环式时间轨迹上循环往复,但的确发生了一些细微变化。每位患者都拥有自己的线性时间,某天来此接受照护,然后又离开,日间照护病房就会发生变化。
员工也是一样。他们的线性时间轨迹与日间照护病房的闭环式时间轨迹交融,画出一条条弧线,循环往复。但总有一天,员工也会离开这里。世界本无永恒之物。每一条线都有着自身的轨迹。我现在也脱离了日间照护病房的圆,来到东京的另一个圆里。如此这般,日间照护病房一直处在变化之中。
但是,每每想到日间照护病房,我都会记起圣诞聚会的时光。那时的我完全适应了日间照护工作,融入其中。那真的是一段美好的时期。
所以,南风原离开后,我虽然十分欣喜,但也略感寂寞。
日间照护病房就是如此不断在变化,日常生活的每时每刻也在变化。变化之中会失去一些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变。是的,也是从那时起,我心中的日间照护病房开始出现裂痕,谁也无法阻止。不过,这还是后话。
南风原离开日间照护病房几个月后,我还见过他一次。那日,我开着面包车,带着大家去丝满港观看名为“爬龙”的传统赛龙舟活动。
笔直延伸的丝满街道当天非常拥堵。车外极为炎热,太阳炙烤着柏油马路。我紧闭车窗,享受着空调吹出的冷风,和患者们开着玩笑。
这时,对面车道中驶来一辆小型机车,白色的车身好像在哪儿见过。车主正是南风原,他一如既往满脸认真地望向前方。
我打开车窗,向他挥手道:“南风原!”患者们也纷纷跟他打招呼。
但是,南风原没有注意到,从我们眼前飞驰而过。我们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眨眼间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背影了。
南风原的机车一路疾奔。
他穿行在堵塞的车辆之中,驶往那霸方向。是去学校吗?我不太清楚,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但是,南风原肯定有了自己的目的地,这令我十分欣慰。南风原笔直地行驶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带着圆环前进。
耿直认真的机车男孩,驶离了丝满街道。

(本文选摘自《难免痛苦,“待”着就好》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